第4章 太辰月华（四）
斗败乃意料之中，万里输的心服口服，可就算心里清楚，不是谁都有直面挫败的勇气。
月华发觉玩过头了，走到身边想帮他把肩上黏的几片枫叶拍掉，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年轻人不要这么输不起嘛。”
一开始月华还有点担心，万里淡淡一句便绝了她的担忧。
“我是来修行的，不是来享福的。苦也好，累也罢，都是修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月华听完算彻底将心放在了肚子里。
万里：“......”
月华把剑一撇：“要不你打回来好了，我保证不还手总行了吧。”
万里依然耷拉着脑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别人。”
这一脸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月华莫名火大。
“你，过来！”
被她命令式的语气弄得一愣，但脚下还是顺从的走了过去。
只见迎接万里的是一个狠厉的、毫不留情的、甚至掺了几分灵力在里面的——脑瓜崩。
“啊！”
听到预料中的惨叫，月华得意不已：“让你尝尝我的独门秘法，专治不服气。”
万里揉着脑门：“我没有不服气......”
“不许顶嘴！”月华挺胸插腰，难得拿出了几分师父的气魄，“能遇到我，说明你有仙缘，能接下我三招，说明你有灵根。你底子不错，成器只是早晚的事，怎可因为一时沮丧而气馁。”
一句话重新点燃了万里眼中的希望：“真的？”
“骗你干嘛。”月华趁热打铁：“我看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从今天起，我陪你一起修炼，保证让你的修行事半功倍，修为一日千里。”
一个脑瓜崩，不仅弹飞了他脸上的阴郁，也打消了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点顾虑，自信和斗志又重新回到脸上。
“如果我认真修炼，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超越你？”万里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成功顿住了月华踱走的脚步。
她没听错吧？
不是并驾齐驱，而是更胜一筹？
短暂的愣神后，月华笑得不能自已，不是嘲笑，而是欣赏与肯定的笑。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有可能！不过光动嘴可不行，你也要加把劲才是，不然别说超过我，想跟上我都很难。”拍了拍万里瘦削却坚实的肩膀，月华爽快地说道：“走走走，陪我摘几个桃子去，练了一早上剑，饿死了。”
两人动身前往山腰的桃林，万里时不时把手覆在微微肿起的脑门上搓揉，被月华撞见了，便笑他娇气。
万里每每都在细心观察她的习惯和爱好，忽然发现在吃这方面，月华意外的很挑剔。
首先她只吃蔬菜和水果，尤其爱桃。但太硬的不要，太软的不要，虫子咬过的不要，被雨打蔫的不要……为此万里三天两头就得薅秃一圈树，实在凑不够，就只能下山买。
万里从南海离开时便是两袖清风，月华更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说句不好听的，兜比脸都干净。
可怜万里已经沦落到不得不去挖些野山参、何首乌，去集市贩卖来添补家用，用以挽救太辰山岌岌可危的生计，然而再怎么精打细算也耐不住长久的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去卖艺了。
当万里问起她这几万年是怎么撑过来的时候，月华的答案是：
“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睡，睡着了就不饿啦。”
“......”冬、冬眠？
稍微垫饱了肚子，月华才有了聊天的闲情逸致：“你从前除了修炼，有什么消遣？”
万里实话道：“并无。”
月华不死心：“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万里仔细想了想，道：“书。”
选什么不好，非得选个最无聊......怪不得之前让他把水云间的藏书拿去当了，他死活不同意。
万里一本正经地说道：“读书一来利于解惑，二来利于静心，再来也可以更好的将所学仙法融会贯通，譬如......”
“停停停！”月华连忙打断他，再听下去她非睡着不可，“你说的都对，是我错了，我不该问。”
“......”万里只是想说，他真的在水云间捡到了几本载有灵法妙术的奇书，想让她不要再看完就丢，这个习惯很不好，更不要再干出拿太辰师祖的绝版藏书去垫桌子腿之类暴殄天物的事。
月华忽然问道：“说起来，在南海救你的那位仙人后来如何了，会不会在到处找你？”
“不会。”想起那个潇洒不羁的任性仙人，万里苦笑：“她说她有要事在身，救我一命已是破例，让我不要寻她。”
月华：“可知他姓甚名谁，仙阶几品？”
万里摇头：“她未曾将名号告于我，只说与我有缘，之后......便不知所踪。”
月华：“你的剑法是他教的？”
万里：“不错。”
熟悉的剑法，神秘的身份，如果不是天上的仙官，会不会是哪个仙门世家的子弟？
月华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断搜索着与那人相关的记忆，不知为何，竟连一个模糊的容貌都拼凑不起来，感觉甚是诡异。
但只有一点，万里始终记得：“她，很爱笑。”之后又轻轻的补上一句：“笑起来很好看。”
好嘛，连人家长什么样都忘了，倒记得人家笑起来好不好看。
男人啊，真的是。
月华：“你若真想寻她，我可以去天宫求本名册，只要她有仙籍，找起来应该不难。”
刚有点动心，但想起与那人的约定，万里婉拒了她的好意。
正如那人所说，他也有种直觉，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见。
收回思绪，才发现月华的嘴一直没停，满满一筐桃子，还没等回水云间就已见了底，吃的比摘的还快。
“若实在吃不饱，我可以帮你猎几只山兔或是野鸡。”
万里随口一说，可把月华吓得不轻。
一块果肉兀地卡在喉咙处，上不来，下不去，白皙的脸被憋得通红，让她险些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被果肉噎死的神仙。
猛力地捶打着胸口，半天才缓过来，月华有气无力的解释道：“我是仙草之身，沾不得荤腥。”
“对不起......”万里诚恳的道了歉，“我记住了。”
月华摆摆手道：“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吃就好，不用管我。”
一路有说有笑地回了水云间，发现洞口竟站着位意外的访客。
“本座怎都不知，太辰山何时开始收留外人了。”
女子背对二人，话音掷地有声，裙摆垂缀，随风微动，稍顷方悠悠转身。
白衣蓝裳，云霓锦袖，静则目空万物，动则艳绝山谷。此女面若桃李，唇如浅梅，淡淡的妆容没有一丝多余的脂粉，拂云眉尾略微上挑，冷艳非常，那是一种凌厉的、带有攻击性的美，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冷孤傲，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一条明晃晃的金绳盘在腰间，浑身不断释放着杀气，让修为尚浅的万里十分不舒服。
月华迈开半步，不留痕迹的将两人隔开：“西凡，我这里可有万无一失的结界，你信不过他，总该信我罢。”
西凡听罢，这才慢慢收了杀气，云袖一甩：“太久没来，忘了。”
“哎......”即便知道她是睁眼说瞎话，月华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先为他们互作介绍：“这位是五方仙座之一的西凡，也是我在天宫的好友之一；他是…...”
“免了。”西凡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本座对于他是谁，打哪儿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不会危害到你，便与本座无关。”
五方仙座，三尊之下，众神之上，自古以辅佐神尊为己任，可不跪天地不跪尊，传说五位仙座性格迥异，却各有神通。而这位西凡仙座，则是其中最不好相处的一位。
从月华的庇护后走出，万里行过正礼，恭敬道：“太辰万里，见过仙座。”
本来连一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他，这会儿却盯着他观察了许久，随后蹙眉看向月华：“你认真的？”
月华骄傲的拍了拍万里的肩膀：“怎么样，从今往后，我也是有徒弟的人了。”
“不怎么样。”西凡冷笑一声，用看货物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一番万里：“什么歪瓜裂枣都往回捡，你是收废品的么。”
“好过分！”月华气得直跺脚：“我的徒弟是废品，那你的是什么！”
西凡无情的吐出两个字：“废人。”总之比废品高一级。
月华抽了抽嘴角：“普天之下敢把龙族三殿下和蛇族二殿下称为废人的，怕是只有你了。”
能有一无话不谈的挚友，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看这二人互相斗嘴百无禁忌，万里很是羡慕。
西凡道：“你准备留他多久？”
月华打着哈哈：“暂时先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西凡对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很是不满，但想到此行目的，便不再追问。
“上面‘那个’临时召集众仙，说有要事宣布，我是来接你的。”
对于看不惯的人，西凡一向用“这个”或“那个”代替，即使这个人是站在众神之巅的帝乙天也不例外。月华曾问她，既然如此不喜欢神尊，为何还要接手仙座之位，西凡的回答简洁明了，完美到让她无法反驳：就是不想跪他。
月华的首要任务便是净化须弥玉，遂除了定期禀报外甚少得神尊召唤。
月华：“可知何事？”
西凡肃面不语，表情又冷了三分。
月华心里立刻有了数，转头说道：“我要上一趟九重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好好看家。”
“嗯。”万里道：“早去早回。”
被等待的感觉原来是这样......月华笑了笑。
好像还不坏。
养伤的几个月，按照月华教他的心法修习，如今新伤旧患已尽数痊愈。
正想去舒展一番筋骨，没想到秋日的太辰又是另一番景象。
万里凭借超出常人的反应力，迅速幻化出一柄长剑，接下了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惜在天差地别的实力面前，光靠反应快显然是无法弥补的。尽管月华已收了仙力，放慢了速度，甚至故意漏出破绽给他创造机会，然而不出三招，仍以万里的惨败收场。
只见她腾空跃起，足不沾地，剑气卷起随风飞舞的枫叶，衣袂翩跹，矫若惊龙，似绵绵红海中漂浮着一片白雪。
水云间看着小，内里却是连环洞，道路曲折蜿蜒，每间洞府皆为独立。随便找了处不漏风不漏雨的，指给万里作了寝室，地方不大，却也够伸展。
深夜一场淅沥沥的小雨积攒了不少水汽，烟雨散尽，日出云中，空气中满是扑鼻的青草香。晨曦透过薄雾均匀的洒在各个角落，如梦如幻，非任何诗画所能描拓。
大抵是某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攀缘在山壁附近的青藤早已泛滥成灾，爪子都伸进了洞口，将刻有“水云间”三字的石匾盖上大半。
虽与本人无缘想见，但从字里行间中不难看出，太辰上仙当是位超凡脱俗又不失浪漫的男子。
长剑横削，银光乍起，时而轻缓，时而破风，仙气挥洒昂扬，剑锋凛冽如芒。
久闻太辰月华仙术卓绝，剑法超然，五方之内无人能出其左右。而今亲眼目睹，果真名不虚传。
一早便注意到了万里的存在，月华玩心大起，袖中细腕一抖，剑锋猛地换了方向。
金风玉露若等闲，翩然雾雪水云间；
九天浮沉皆一念，不羡鸳鸯不羡仙。
万里闷声道：“......没有。”
月华强调：“你有。”
走至天池附近，除了瀑布倾泻而下用力拍打礁石的声音外，隐约有飒飒风声入耳。
池边正是八百年难得早起一次的月华。
万里工整地卷起袖子，徒手清理起了肆意生长的藤蔓，无意中发现洞外的石壁上刻着四行字，似乎是师祖的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