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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148章 一四八

沈书理解地说:“我明白,王大哥,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事,就是想让你跟我同去,你先听完我的打算,再决定要不要跟我去大都。”

“沈书,我不跟你去,而且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离开和阳。”王巍清道,“你想想,如今和阳有红巾军镇守,连元帅夫人也在和阳坐镇,是出不了什么事。但若你北上去大都,能发生的事情那就不是你我今日坐在这里可以预料的。”看沈书想说话,王巍清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是为了要建水军,这事不着急,等集庆打下来,咱们到了集庆,一帮弟兄团圆了,再去大都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沈书只得一笑,端起酒杯,敬王巍清。

门房里周戌五探出头看了一眼,不禁惊叫一声:“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王巍清也觉不好意思,先到一边水池子洗手,把沾满泥的鞋子脱下来立在水池边。

有小厮已经一溜烟进去通报。沈书很快出来,哭笑不得地把王巍清往里头领,一面对王巍清说:“穿着鞋也没事,回头有人收拾。”

出门来沈书还觉得好笑,心中翻涌着一股热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回到房中,才把郑四找来问话。沈书回到家里就看见马车送回来了,昨天晚上砸坏的东西全换了一套新的。

“不到晌午,有工匠来换的,花园里的石子儿都抠了重填的。”郑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书。

“来人说什么没有?”沈书主动问。

郑四这才好把话说下去:“来的人里头有一个不是工匠,说他家主人明天午饭后过来,请少爷下午在家里等候。”

“还说什么了?”沈书又问。

郑四说没有了。

沈书想了想,对郑四说:“你去帮我问问你叔爷,明天晚上去他那里拜访可方便,若不便,就再约个具体的时候。跟他说一声,上午我得去陪少爷读书,下午总是可以的。”

“是,要是问什么事情呢?”

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沈书便道:“想同叔爷取一取生意经,劳烦他老人家指点,往后该我帮忙的地方,必不推辞。”

郑四得了话出去,沈书这才感到有些疲倦,咳嗽了两声,门外孙俭低着声音问用不用添茶水。

“要一盏酽茶,浓一点。”看见人影远去,沈书把灯芯剪了点儿,就手翻开这几日断断续续在看的《翠微北征录》。此书是几日前在元帅府的藏书库中捡到的,积尘已深,沈书问朱文忠能不能借阅。

朱文忠噗地一声对着书封皮吹了口气。

当即沈书惊天动地地打了二十个喷嚏才停下来,朱文忠愧疚不已,让他拿走不用还了。

这书沈书曾听他父亲提起,宋代兵书迭出,令人惊奇的是,前朝谈兵甚多,偏偏经不起打。父亲曾说,两宋谈兵者,多为纸上谈兵,缺乏实战经验,以文人的想象,谈千变万化出其不意的战场,自然难免沦为空谈。这位翠微先生是嘉定年间武举魁首,谈兵重实用,有爱国大义,屡因抨击权贵下狱,终因密谋除去奸相史弥远被当市杖杀。

本来是冲着这人是父亲提过的,沈书才将书带回来,结果信手一翻,激发了他新的想法。

当中翠微先生建议皇帝组建一支特殊的部队,称为“烟火将”,专门燃放火器,利用火|药作战。

除此之外,此人谈及水上作战,则正利于当前作战。看得沈书老是没事就回到书房来翻,动不动要挑灯夜战。尤其其中谈水寨守备,以及如何在水中施放战具,具体什么战具可破敌军什么布置,无一不详,沈书将偶有所得的部分都挑出来一一抄录。

读了这么几天,一个想法在沈书心里渐渐成型。

那就是要提升军备,军备器具升级,不仅可以提高作战效果,更重要的是,可以减少己方伤亡。只要一想到纪逐鸢也在枪林箭雨中厮杀,沈书便越感到这件事迫在眉睫。

水上战具只要有材料,就地取材,提前布置便可抢占先机,但铁器和火器,是起义军所缺少的。想要大量在作战中使用,第一是抢别人的地盘,同时就能抢得一批战利品,反过来用敌军的战具、兵器攻打他们;第二就是自己手里有矿。而火|药的制作,在武经总要当中便有详细记载,要应用于军队,则需与巨贾合作,才能弄来大量原料。

这件事无疑需要郑奇五的帮助,便是郑奇五自己办不到,他也总有路子。另外,暗门能得以立足,必然有它的生财之道,要维持一张遍及各地的消息网,银子总不能是凭空生出来的,沈书也不信光靠帮人刺探消息甚至是杀人,暗门就能维系下去。

不用揭破他们的鼓面,只要能与他们打上交道,无论冲人情还是冲钱,路子先打通了,等攻下集庆后,便能派上大用处。

而沈书想去大都,为了找到康里布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滁阳时他已经见识过了胡坊的势力。康里布达身份存疑,或许自己可以不必亲自去,那就要派信得过的人去,而这个信得过的人,最好是绑在穆华林的船上的人。

康里布达的姐姐也图娜显然是早就认识穆华林的,穆玄苍也早认识穆华林,在滁阳城里穆华林去找过一个唐兀人帮忙。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能不能拉拢过来?

沈书越想,便觉得可以钻的地方还很多,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把太平占住,下一步打到集庆,元军必然要把矛头从张士诚那面掉转过来对准朱元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打仗就是下棋,等要用的时候再去找人,那就真的远水难救近火了。

郑四去了好久,满面通红略带醉意地回来,说他那位老叔爷答应明晚在桌上好酒好菜等候。

“你同他讲明白是我去,不是元帅府有事没有?”这该在郑四去的时候就吩咐好。

还好郑四说,他同郑奇五讲的是沈书有意将来要做点买卖生财。郑四说时略带不安。

得了沈书的夸奖这才陶陶然地说起,郑奇五今日把他延请入内,还见到了郑奇五正宠爱的一个妾,依郑四现在的身份,与郑奇五的亲戚关系九转十八弯,他能亲自招待,算得上极给郑四面子。

快丑时,沈书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才烫脚上床。原是困得很,到了帷帐之中,心中难免生出些寂寞。明日还事多,分不出空去找送信的人问纪逐鸢回信没有,沈书一时又觉得自己好笑得很。那人既专门给穆华林传递消息,只要有信,难道还敢扣下?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必去问了。晚上睡得一身发热,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境,睡得沈书早上醒来时,但觉睡了不止一夜。被子掀开之后,登时大窘,赶紧下床把裤子也换了,叫来周戌五,特意嘱咐他把被褥都换掉。

周戌五做惯这事,沈书最喜欢他的一点是,嘴巴不讨厌。

学堂完事,沈书欲言又止,朱文忠见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盘算。

“过几日再跟你说。”

沈书越是这么说,朱文忠越想知道什么事情不能现在说,缠着一定要知道,甚至下午箭也不练地要去沈书的家里厮混。

“我理出头绪来再跟你说,到时候还要你帮忙。”沈书笑道,“下午我约了个人,你自己去骑马射箭吧。”

“呿,一日不练手就生,你最近都不怎么练骑射,小心以后我打仗,把你留在家里围着妇人们打转。”朱文忠不服气地说。

“妇人怎么了?没有妇人,前线的将士们身上的衣裳鞋袜从何而来?”人还不见露面,就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了进来。

光听着沈书就头皮发麻,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马氏身边的贴身婢女,连忙跟朱文忠打眼色,从小门溜了出去。

沈书跟穆玄苍约在午后,岂料不到吃饭的时候,人就找上门来了,沈书简直怀疑他是过来蹭饭的。

却又不能把人赶出去不让他吃,于是对郑四使劲使眼色,想让他随便凑合一顿。结果郑四会错意,不仅照着两个人的例,两海碗米饭,三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把刚腌的萝卜也夹了一碟儿上来。

穆玄苍把萝卜咬得嘎嘣响,调侃沈书这里伙食好,以后定要常来。

“闭嘴吧快吃。”有些人是既惹人烦,又偏不能不用。

饭后照例有茶,穆玄苍吃了半盏,把茶碗放在手边,意味深长地问沈书:“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不是不想卖身给我吗?”www.)

沈书脸皮薄,讪讪道:“不是有人悬赏你的头,谁知道你活不活得过十年。”

穆玄苍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嗯,这个想法还不错,年轻人就应该有些闯劲儿,成天死气沉沉算怎么回事?”

“……”他什么时候死气沉沉过。

“说吧,要我帮什么忙?”穆玄苍转动手上的指环,一撇墨色般浓黑的眉毛轻轻上扬地看着沈书。

“不用立个字据什么的?”沈书脸色茫然,这算答应了要帮自己做事?不片刻,沈书表情带了防备。

穆玄苍觉得好笑,道:“立什么字据?君子一诺,还用写下来吗?写不写,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要说杀你,就是连你哥一块,也费不了我一根小指头。”

好的,好的,你天下第一。沈书不住腹诽:你怎么不去杀穆华林,逼他帮你办事呢?他的门路可比我多太多了。

“要是让你师父去找,我拿捏不住这个人,他要是抢了东西跑了怎么办?”穆玄苍一只手肘压在桌上,凑近到沈书的面前,手托腮,笑眯眯地对沈书说,“你师父固然可以黄雀在后,他不能也不会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你。”穆玄苍抽身离开,漫无目的地打量在从门中射入的那方阳光里打旋儿的尘埃,悠然道,“他比我危险多了,你连他都不怕,却来提防我,不觉得好笑?”

听到穆玄苍故作玄虚的措辞,沈书已十分平静,他想了一想,改了主意,说:“你留个接头地点给我,等我想好怎么做,派人去叫你。”

“你不是要送一封信?”

“信还没有写好,要送给谁也尚未定夺,我要好好想一想。”沈书端起茶碗,示意送客,亲自起身把穆玄苍送出内院。

几乎与穆玄苍出门同时,来了个信差,同穆玄苍打了个照面。

沈书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都是穆华林留下的渠道,让穆玄苍看到这张生面孔,还是让沈书生了戒备。便在打赏过信差之后,沈书让下次换一个人来。

信差忙称是,又说:“复信的人请小公子一定要回信。”

沈书不觉莞尔,心情好起来,随手便又摸了块碎银给那人去吃酒。

王巍清整个腰部往下的武袍上俱是泥浆,还没干透,没了鞋穿的脚上没穿袜子,就看见两只脚上还有没擦净的土,王巍清光脚走上石子路,顿时表情有些复杂。

“孙俭。”一抬头沈书便看见廊下离得最近的小厮,让他去拿纪逐鸢的衣服和鞋子出来给王巍清换。沈书一直把王巍清带进晏归符从前住的房间,让他就在这里换,省得把他自己今晚要住的地方弄脏了来不及收拾。

“这我知道,大哥拿我推心置腹。”

王巍清很严肃地说:“原先我在老家,是有一个妻子,也有儿子的,那天红巾攻城,城里全乱套了。家里是火,街上也是火,放眼望去真不知道哪里才不是危檐。所有人冲上街头逃难,我出门去找一架车来的功夫,车没找到,还把妻子儿子都弄丢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他们,音讯全无,难于登天。寻常百姓不似当官发财的,就说元帅,能寻回亲人,也是因为他在滁阳发达了,混出了名头,否则李贞父子不知道要再辗转多少年,打听一个普通人有多难?同名同姓的多了去。”

王巍清啜一口酒,眉头仍未舒展开,只是微微摇头,道:“沈书,就算我告假跟你同去,也没法保你平安无事,这不是小事。如今我们都是身在红巾的人,一旦让朝廷拿住,杀头是算得少的。”

傍晚,王巍清依约前来,站在门上深吸了两口气。

到了饭桌上,只有沈书和王巍清两人,沈书特意叫人把晚膳摆在室内,连个侍酒的都没留下。

王巍清显然是饿了,沈书也安静地陪他先吃饭,郑四的手艺实在不错,沈书想着,这趟得把郑四也带上,平时生火做饭就不用旁人了。

“去一趟大都。”沈书说。

“自然不可能表明身份,得改头换面。”沈书极认真地看着王巍清,“有一个要紧的人在大都,另外,这趟渡江,倚仗巢湖水军。如今李国胜已死,船也都放入江中,我们要不要有水军?”

“那轮不到你操心。”王巍清想了想,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说沈书,“你现在就安安心心做朱文忠的伴读,等到攻下集庆,咱们一定都是要过江的,那时候元帅必然得在集庆站稳脚跟,会任用一批文官,凭着你跟朱文忠的交情,随便谋个什么文差,轻轻松松一个月攒十几二十两银子,过手的油水先不算他,日子总能过得安安稳稳。”

见沈书不说话,只喝酒,王巍清道:“贤弟,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从来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肚子忠孝仁义。我要说的话怕是要难听了。”

王巍清是自己人,沈书不跟他绕弯子,直言道:“城里的事情打点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出去一趟。”

“出去?”王巍清眉头一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出哪儿去?”

这一杯酒下肚,王巍清仍不大放心,反复让沈书答应,至少今年不要再想这件事,还有一个理由,便是沈书这年纪,压不住人,一出去就容易被元军抓去当兵。

夜深时候,沈书敷衍了几句,亲自把王巍清弄回房间里去睡觉,连鞋子也替他脱。

“不行。”王巍清道,“你哥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把你看好,从此处到大都,水路不太平,沿途都有官军设卡,你手里没有官员的手帖,不可能平安无事抵达大都。路途遥远,稍微出一点差错,叫你哥怎么活?”

“我认识一个道上的人,可以从他那里聘三五个兄弟,手脚都是很厉害的。”沈书耐着性子说,“王大哥以为,我为什么叫你来谈?”

饭饱酒酣时,王巍清停下筷子,朝沈书问:“沈兄弟有什么吩咐,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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