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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181章 一八一

“看我做什么?”纪逐鸢戏谑道,“难不成喜欢哥哥?”这话一出口,纪逐鸢心头猛然一跳,不敢看沈书,侧身坐在榻上,刻意背对沈书,耳朵却警惕地竖着。

半晌不闻沈书回答,纪逐鸢稍平静了些。

“听说刻人是最难的,得紧抓住一个人的特点,刻出来的东西才能活灵活现。”

“想必这位是沈公子的兄长了,奴家有礼。”

纪逐鸢在旁站着,趁香红行礼时仔细端详她一番,之后嗯了一声,便假意四处漫看,听沈书与她对谈。

“今日一早醒来过,母子无恙,只是姚大夫说,生产失血过多,月子须得好好将养。毕竟夫人年纪尚轻,担心会坏了身子。不过陈大善人家中的稳婆,甚有办法,弄了不少偏方来吃,像是心里有成算的可靠人。”

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对他说:“夫人平安无事,我们不能久留,前线战事紧张,还得赶回去。”

沈书嗯了一声,问他什么时候出发。

“傍晚时出城,夜里赶路不易碰上游兵,安全一些。”纪逐鸢用手指分开沈书的五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书,一面扣住沈书的五指。沈书垂着眼,恰是纪逐鸢需要的,这样他便可肆无忌惮地将此时此刻的沈书牢牢记在心里。

“我让人给你们多带点干粮。”沈书抬起头看了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了紧。

掌心贴在一起时,沈书不自在地别开脸,抽出手来,把袍子牵开整整齐齐地铺平在腿上。

从纪逐鸢的角度,看见沈书耳朵都红透了,纪逐鸢很想伸手摸一下,终于忍耐下来,语调平静地说:“放心,晏归符不会跟陈大善人客气。”

“你们认识陈迪?”沈书奇怪道。

“你怎么知道他的?”

沈书认真道:“寄回和阳的文书朱文忠都让我看了。”

纪逐鸢想了想,又问:“那个穆玄苍,是都元帅府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他?”

“师父走前留下他在和阳府内的部分消息渠道,其中有一人叫兀颜术。”

一听姓氏,纪逐鸢便问:“是金人?”

“是。此前康里布达在滁阳抢走了师父一件东西,师父派人跟踪他。”

“派去的就是这兀颜术?”

“是他的手下,一时说不清,像是一个情报组织,不知道有多少人,但遍布各路府州县,想必人数不会少。而且,这些人手臂上,有一枚木兰雕青。”

“所以呢?”纪逐鸢茫然地看着他弟。

沈书:“……木兰雕青……你忘记了?!”

纪逐鸢叫苦道:“我好好想想。”

“你脑子里还记事儿吗?”

“你的事,我全都记得。”纪逐鸢脱口而出。

沈书:“……就是有蒙古杀手追杀师父那次,在水上我们抓到了两个蒙古人,一个叫帖木儿一个叫赤沙,当时帖木儿为求师父放他,画了一幅木兰图,那便是与他们接头的人,手臂上的印记。虽然帖木儿和赤沙没见过传话的人,但以木兰刺青为记号,传递师父离开高邮后的行踪。”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想起来了。”纪逐鸢道,“是这个情报组织的人,同张士诚手下官员勾结,传递出我们的行踪?”

“你没觉得不对劲?”

“是不大对。”纪逐鸢道,“既然师父能够驱策他们,给杀手传递消息却是为了刺杀师父。你还查到什么?”纪逐鸢显得有些犹豫。

沈书敏锐地察觉出纪逐鸢藏着事,但他不打算现在就问,而是将穆玄苍怎么找到自己,又是如何试探,还有人称为兀颜术报仇,跟踪穆玄苍到家里同他一顿交手。

“砸坏东西了吗?”

“放心,都赔了。”沈书道,“穆玄苍武功深不可测,他背后不知道还有什么人。”

“如果跟师父比?”

“不知道,要打了才知道。我看不出来,反正你、我,高荣珪这等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也许下次能让康里布达试试他的身手。”

“为什么不让师父试?”纪逐鸢当即问。

沈书呼出一口气,眉心微微一蹙:“师父身上有太多问题,他和暗门究竟什么关系?而且,他长时间跟在朱元璋左右,是想做什么?如果师父知道暗门中人,手臂上会有木兰雕青,听到帖木儿说时,他就会知道兀颜术有问题,为什么还会让他们去盯康里布达?他给我的人不是穆玄苍,说明在我见到穆玄苍之前,他还见过一次兀颜术。六月初一,你们离开和阳那时,有两种可能,兀颜术没死,或者他已经死了,师父还不知道。没有捋清他同暗门的关系前,他未必会尽全力去试穆玄苍,我也没有理由让他去试。”

“我有一次给吴祯捎消息,吴祯去见朱元璋,我在他的房间,等他回来。正好碰见师父来找他,师父说朱元璋要见吴祯,两人恰好错过。他关切了我几句,就回去了。但是吴祯回来之后,说朱元璋是被自己叫醒的。”这个疑问盘桓在纪逐鸢心里已经有日子了,但纪逐鸢同沈书不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那么信任穆华林。纪逐鸢跟穆华林习武,学习行军策略,请教问题,却始终没有打消过对穆华林的戒心。

“两人之中,有一人说谎。”

“如果吴祯不是故意这么说,那就是师父撒了谎。我找不出吴祯为什么要故意提到朱元璋,我没有问起元帅,他也不需要同属下交代情况。”

沈书思忖道:“所以你的推断,是师父在说谎?”

纪逐鸢缓慢摇头:“除非能查清他行事的原因和目的,我没有什么推断。你依赖他,他数次救过我们,于旁人我管不着,于你我,师父是恩人。”

这次再见到纪逐鸢,沈书明显察觉出,他哥没有从前急躁了。短短数月,每当想到纪逐鸢可能在战场上经历什么,沈书便忍不住一阵阵心酸。另一方面,沈书知道,这是纪逐鸢必须经历的。就像他自己,也必须在不同的人之中转圜,才能彻底把根扎下在朱元璋的阵营里。

或许,这已经显示了将来他们兄弟的立身之地。眼下唯一的不确定性,便是朱元璋能不能打得下集庆,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一旦溃败,元军将会迅速围歼太平、和阳两地的红巾军,凝聚在朱元璋心中那口王气,便会散了。

“为什么是康里布达?”纪逐鸢的问话将沈书的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我送了他一份大礼,他得报答我。”沈书道,“以后再跟你细说。”

“高荣珪不是要死了?”

沈书嘴角抽搐:“我怎么觉得你挺希望他重伤不治。”

“哪里哪里。”纪逐鸢微微一笑。

沈书有些失神,从前他偶尔也会细细看纪逐鸢,却从未像今日这样,觉得他哥生得如此耀眼。便是在千万人中,沈书觉得自己也能一眼就找到他。

“要不然我不回去了?”

沈书心中一动,问他:“可以不回去?”

“本来不行,若你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纪逐鸢狭长的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神色,顺势用手摸了摸沈书的耳朵,果然很烫。

“还是算了。”沈书想了想,长话短说把都元帅府里的情形跟他说了一遍,“要是朱元璋问起,只需如实相告。”

“嗯。你就陪夫人留在陈迪家里坐月子,好吃好喝,这个陈大善人,举家支持元帅。而且……”纪逐鸢故意放低声音说,“他真的很有钱。”

沈书哭笑不得,只有说知道,不会舍不得吃他家的米。

傍晚时,陈迪设宴款待纪逐鸢一行人,送上五匹好马。纪逐鸢骑来的并非平日自用的战马,便没坚持。

太平府北门城楼已然上灯,纪逐鸢一手挽着缰绳,一手在沈书的肩膀上拍了拍,注视着他说:“回去吧。”

“保重,等你们凯旋而归。”沈书话音未落,下巴让纪逐鸢一根手指挑了起来,他心跳猛然加剧,目光沿着纪逐鸢笔挺的鼻梁,落到他锋利如刀的薄唇上,沈书喉结轻轻一滚。

“走了!”纪逐鸢翻身上马。

五匹良驹绝尘而去。

沈书在暮色中静立良久,抬手摸了一下发烫的额头。远处的道路已与浓重的夜色彻底融为一体,他转过身时,不经意间望见城楼上昏暗的灯笼微光里,刚劲有力的两个字——“太平”。

“沈公子,上车。”马车上,陈迪伸出来一只手。

沈书上前,抓住陈迪的手。

车中温暖异常,美婢斟出热茶,沈书喝了一口,叹息道:“陈大善人,过的是神仙日子,晚辈望尘莫及,羡慕得很。”

“回去送你十七八个美婢娇奴,你家两口人,够用了。”陈迪手指在手边杌子上轻敲,闭上双眼,近乎呓语地悠悠吟唱,“门前栽柳,院后桑麻。有客来,汲清泉,自煮茶芽。”

“倒也不必。”沈书笑了起来,一气喝完茶,散出一身热汗。

“还要怎么样?愿闻其详。”陈迪揣起手,神色有请教的意思。

“住什么屋子,用什么器具,穿什么衣裳,吃什么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鸡鸣时分,何人缠着你不让起身。良宵有月,谁陪着你吃酒赏花。到了夜半,起去撒完尿,回到榻上,又是谁能由你抱着,驱走一身寒凉。”

陈迪愣了片刻,倏然大笑,示意婢女为沈书斟茶,两人以茶代酒。

“相逢恨晚,敬同道中人。”陈迪端起茶碗,同沈书碰了一下,一口饮尽,像是吃醉酒一般快意。

及至陈家,那车走侧门,陈迪与美婢相携,才刚松开婢女的手,将沈书引入廊下。

两人正在说话,倏然一声怒喝:“暮鼓晨钟,早晚磕头。小王八蛋,今日为何,不来请安?”

“陈大善人!”沈书眼疾手快,一把拽开陈迪。

当啷一声,铜拐杖击在墙面上,七八个家丁上来要扶,都被老头一把推开。

沈书更没想到的是,五十岁的陈迪见了七十岁的老头,一猫腰从廊下花架钻了出去,直接就往偌大的庭院里溜了。

“那就好。”妇人生产,沈书也不方便多问,只要得知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事,沈书的脑袋也就保住了。

“先给公子道喜了。”香红笑吟吟地说。

“这么喜欢?还喜欢什么?”纪逐鸢把木雕放回去,“哥给你做。”

喜欢什么?沈书愣了一愣,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纪逐鸢在收拾沈书的包袱,摸到一物,唇畔露出笑意,扭头看了一眼沈书,先时还有话想问他,这时又改了主意。那女子一看就对沈书有贼心,但纪逐鸢以为,沈书在这方面迟钝得要命,只要不点醒他,就是女方再暗送秋波,也是无用。

香红轻掩房门,退出来后,示意沈书跟到僻处。她黑白灵动的一双眼,迅速打量沈书身后跟来的人,朝后退了半步,郑重行礼。

“他有什么喜?又不是他的夫人生了孩子。”纪逐鸢插嘴道。

香红举袖掩唇,眉眼间自有一股缠绵的风情,视线一直在沈书的身上绕来绕去。

这等险事,沈书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女人生孩子实在可怕。沈书只要想一下怀身大肚的马秀英,吃力挪动的样子,便觉得妇人生子千辛万苦,自己能活在世上,当年也不知道他娘吃了多大的苦。

而他若问,搞不好把榆木脑壳点化通了,不好。

“这还带着?”

沈书一看,脸上有点红,支吾着嗯了一声。

“这缘由小纪将军莫非猜不到?”香红收敛笑意,正色道,“沈公子助夫人脱离了都元帅府的险境,左副元帅得了这么个活泼泼的小子,又是长子,必然十分心爱。到时还能少得了沈公子的好处?”

沈书讷讷道:“母子平安,已是大幸。我为都元帅府僚属,保护夫人,应属分内之职,不敢邀功。姑娘切莫再提了。”鬼知道路上看见马秀英身下的坐褥沾了血迹,沈书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昨晚上孩子顺利哭出声来,他才勉强放心下来。

“改天给你刻个。”纪逐鸢把收好的包袱,放进柜子里,关上柜门过来桌边坐下时,他的脸上已无半点异样。

沈书静静看了他一会,却有一些不好意思起来,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家中那个破房子,他爹醉心书海,百无一用一书生,他娘真是太不容易了。中元已过了,等到明年清明,得多烧些纸。

回到房中,沈书突然便无事要做了。

纪逐鸢眉头一皱,再看沈书时,发现沈书神色窘迫,完全不看那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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