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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247章 二四六

纪逐鸢一愣。

唐让朝前走了一步,挪不动,回头看纪逐鸢。

二人合力几乎架着晏归符到了马厩,纪逐鸢指了指地下,留下唐让瑟瑟发抖地架着晏归符在草垛附近等待。

队长举着火把,在帐篷门外盘桓,他的手下散入附近的营地。纪逐鸢朝四面八方环视了一圈,就在他和晏归符住的那顶帐篷附近,几乎每一顶帐篷门前都站着人,有的手持火把,有的则只拿了兵器。这附近散落的帐篷,当中有数百人是纪逐鸢和晏归符的手下。

纪逐鸢撒完尿回来,从绑腿里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刀鞘留在原处。他先到马厩,找出自己和晏归符二人的马,摸了两把草料喂到马嘴边,纪逐鸢摸了摸马头,有力的手指顺着马狭长的耳朵轻轻抚摸。等马吃得差不多了,纪逐鸢给它们套上鞍辔。

马儿很安静,大而湿润的眼睛温顺地看纪逐鸢。

纪逐鸢想了想,把手里的缰绳和马鞭给唐让,让他骑自己那匹马。纪逐鸢嗓音极低地说:“自己跟上,掉队我不管你。把脸蒙上。”

唐让连忙点头:“绝不给将军添麻烦。”他依样画葫芦地扯下头上的裹巾蒙在脸上。

纪逐鸢把盾牌解下,让唐让背在背上。

就在这时,一声粗噶地叫声传来:“谁在那边?”火把耀亮巡逻兵的脸,纪逐鸢翻身坐上马,毫不犹豫地一鞭子抽上刚坐稳的唐让屁股底下那匹马,马匹发足狂奔,冲出零星几个巡逻兵张皇失措的防线。

唐让的失声尖叫直冲云霄,他的身体像只被风吹起的纸鸢在马背上东倒西歪。

“拦住他们,有人逃跑!辕门戒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放箭!”

“别放!是、是染了瘟疫的人!当心不要碰到他们的血!”有人大叫道。

囚牢中几个将领抓住木栏杆站了起来,只见一黑一红两匹骏马飞奔着传过营地,直奔辕门而去。

一个将领黑乎乎的手指勾开垂落在眼睛上的一绺纠结的乱发,只觉其中一人身上青黑发亮的铠甲似曾相识。

另有一人面部浮肿得分不出五官原本的面貌,他扁大的鼻子紧紧挤压在栏杆中,桀桀笑道:“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

“老曲,过来歇会。”一人叫那形同疯子的怪笑者。

“嘿嘿,嘿嘿,嘿嘿,一起死,都一起死……”那人一只眼高高肿着,另一只眼瞪得极大,眼白几乎占据三分之二眼珠,嘴角不断有涎水往下滴落。他的视线如两道光,紧追着那两匹高出众人的战马自西向东冲去。

辕门口架起了拦马的杈子,十数名值夜的士兵瑟瑟发抖地伏在杈子后面,架设弩机。

南北两侧哨塔上也有人影。

“快停下来!”有人吼道,“缴械不杀!不能放你们过去!”

唐让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侧旁纪逐鸢的马飞冲而出,他反手拔刀,快速解开裹布,布条皱巴巴地都落在地。

“放!”

伴随一声大吼,十数弩|箭从三方飞射而来。

“盾牌掩护!”纪逐鸢吼道,他手中长刀横掠,高过头顶,于半空划下一道雷斩般的银光。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断。

弩机发射第二波。

两匹战马受惊,喉中发出绝望的马嘶,各自却步不前。

正在这时候,纪逐鸢察觉到身前的晏归符动弹了一下,他顾不上查看,再次抡开长刀扫落射来的箭镞。

晏归符虚起眼睛,视线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只觉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世间的一切杂音都不能进入他的心窍。

他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

“别乱动!”纪逐鸢一声怒吼,控缰的手用力一勒,马停下没有方向地打转。纪逐鸢犹豫要不要下马,他固然可以只身闯出去,晏归符怎么办?纪逐鸢不能确定晏归符能不能走路。

马被勒停的一刻,晏归符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他一个侧滚,从马上翻了下去。纪逐鸢一手控马一手持刀,根本无法将他拽住,那个名字险些就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终究纪逐鸢没有喊他,而是快速翻身下马。

晏归符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纪逐鸢抓住晏归符一条胳膊,将他拽起。

晏归符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看向纪逐鸢。

“晏兄。”纪逐鸢不确定地唤道。

晏归符拨开纪逐鸢的手,踉跄着朝前走出两步,他每一步都近乎要摔到地上去。

纪逐鸢手中长刀斜指向地面,落后晏归符半步,冷厉的眼风扫过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十几个小兵。

“是纪逐鸢!是他的刀!”有人叫道。

“小纪将军,放下你的兵器!”

纪逐鸢冷冷一笑,积蓄在胸中的怒意险些脱口而出。他已经明白,先是去收尸的队伍染了怪病,俘兵营里爆发瘟疫,染病的自己兄弟被送到伤兵营里,军医发现无法医治,在伤兵营四周设置壁垒,许进不许出,染上怪病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不愿就此赴死的人这才起来造反,顺着尸堆从伤兵营里爬出,凡遇到阻拦,就往阻拦他们的人身上吐口水,抓破他们的皮肤,甚至不惜割破自己的手臂,把血涂在昨日的战友身上。

如此一来,染病的人居多,只能让军医想办法医治,才不会放弃他们。

孰料,那一营二百余人被杀得差不多之后,就在刚才,有人带来了新的命令,让纪逐鸢奉命清点参与平乱的士兵,撤到山坳之中。纪逐鸢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另外一座囚营,还是生的希望。但他清楚地知道,今夜如果不能带晏归符离开军营,只要让人看到晏归符发病的脸,他就会被当即处死。与晏归符同一顶帐篷的自己,晏归符带的那队参与“埋尸”的队伍,以及纪逐鸢手下的数百人,俱危殆矣。

陡然一阵狂风,吹得人张不开眼睛。

待得狂风过去,有人失声惊叫起来,那叫声尖细高亢,浑然不似是人嘴里发出来的。

“鬼,鬼,他被恶鬼上了身了!”有士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骚乱惊动了巡逻兵。

纪逐鸢耳朵里听见更多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他没有回头,眼前的一幕惊得他无法将视线移开片刻。

晏归符强撑住身体站了起来,他每迈出一步,就像脚在地面生了根,无法再次提起脚来。就这么徐徐前行到半人高的杈子前,晏归符停了下来,他颤抖的手指解开纪逐鸢系在他脸上的布。www.九九^九)xs(.co^m

又有士兵忍不住尖叫起来。

“他有病,当心不要被他碰到!”一名士兵强作镇定地大声叫道,往弩机中上箭。

就在这时,晏归符弯下腰,他的身材清瘦颀长,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侧后方的纪逐鸢一手抖开长刀,士兵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大喊:“纪、纪将军,小的们不敢同您动手,有话、有话好好说,万不可做了逃兵,军法、军法可是严酷无情,是、是要杀头的啊!纪将军!”

“我有紧急军令在身,放我们过去。”纪逐鸢沉声道。

阻拦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若要离营,需大将军的首领,小纪将军,您且去把手令取来,我们即刻放行!”隐没在黑暗中的一人大声吼道,紧接着他极小声地对左右吩咐,“把弩机架起来,射死那个病鬼。”

说话间晏归符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的鼻孔不断滴下血,晏归符用手指擦了一下鼻子,茫然地看了看指尖的液体。

他沙哑无比的声音响了起来:“放我们过去,否则我把这支箭插进胸口,再拔|出来。你们想想,会有几个人,被我的血溅上。”

只隔着三座木头杈子,若真是从心脏喷出的血,完全足以溅到面前这些士兵身上。

仍有人在说:“现在就射死他。”

大半人却都放下了弓|弩,不知所措起来。

晏归符向后看了一眼,扭转头来,他的眼睛充满血丝,面部蜡黄浮肿,脖子上鼓出的一个包块十分骇人,那几乎让晏归符的脖子粗壮了两圈。

“让道。”晏归符吃力地说,他朝前走了一步。

守兵躲在杈子后面,个个噤若寒蝉。

晏归符完全变形了的脸上,笼罩着地狱中冲出的死气,他的身躯只是虚弱,但仍是身材挺拔修长的美男子。而他的脸和脖子却很难被人视作是“人”,这介于人与“鬼怪”间的形象,震慑住了守兵。

见无人退让,晏归符抬起左手。

纪逐鸢以为晏归符要用手推开面前沉重的杈子,以他现在的力量,应该很难办到。

就在纪逐鸢要上去帮忙时,血珠源源不断从晏归符的左臂滴到地上。

“你在做什么?!”纪逐鸢冲了上去,劈手夺去晏归符右手中紧紧握着的箭。

“放箭!”有人觑准时机,一声令下。

纪逐鸢一抡长刀。

侧旁一个人影冲了上来,弩|箭叮叮当当击在盾牌上。唐让双手紧紧把盾牌往前推举,在纪逐鸢和晏归符的面前张开一顶保护伞。

纪逐鸢从袍上撕下一条布来,快速扎紧晏归符的伤口。

“小唐!看好他。”纪逐鸢一只手紧握住晏归符的肩,食中二指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脸,他嘴角牵起一道弧度,嚣张的笑铺开在晏归符血红色的眼睛里,“我不会让你死,给我挺住。”

唐让热血沸腾地发出一声大吼——

“啊啊啊啊——”

纪逐鸢退后数步,提气跃上唐让手里的盾牌。

盾牌不堪其重地向下一沉,继而往上猛推。纪逐鸢鹰一般落在拦马的杈子上,一记漂亮的扫腿横掠。

唐让的脑袋缩在盾牌后面,根本不敢往外看,浓重的血腥味透过他面上的布巾渗透到他的呼吸里。

唐让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

晏归符已经松开手,唐让的手背上俱是晏归符的血,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呼吸加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了,他也会染病,他沾到了晏归符的血。

纪逐鸢蹲下身去,把马蹄裹上布,刚吃饱的马儿很配合,抓住腿轻轻上提就知道抬脚。

纪逐鸢拍干净手,回到自己住的帐篷,短刀自他的袖中滑出,纪逐鸢手掌牢牢握住刀柄,伸出头探看一眼。

纪逐鸢凶狠的眼神看着他。

唐让胸膛起伏不定地急促喘息,少顷,他从纪逐鸢在帐篷上划的那个大洞钻进来,从另一侧架住了晏归符。

纪逐鸢先扶晏归符坐起,再是扯他起身。

纪逐鸢走出不远,一个侧身滑步,闪入避光的阴影中,他从帐篷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向后看。

那队长还在帐篷门口来回踱步,手里的火把照出他彤紫色的脸,他显得心情不是很好。

薄刃毫无阻滞地划破牛皮帐篷,纪逐鸢克制住速度,以免发出太大的声音,很快,他拔出短刀,越过穿插在帐篷上的柳条和木片,从另一个方向,斜下再划一道,平整锋利的切口与先前拉开的口子,组成一个锐角,可以从牛皮帐篷上揭下来。

帐门的一线空隙里漏入微风,火把的光时不时从那条缝隙漏进帐篷里。

挂在晏归符脖子上的行囊猛地撞在纪逐鸢心口,里面几件兵器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纪逐鸢浑身都硬了。他动作停下片刻,见没人进来,一手穿过晏归符另一侧腋下,肩部顶着晏归符的肩前,将他一气撑起。

“将……”唐让眼睛瞪得极大极圆,才呼出一个字,连忙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纪逐鸢先翻找出自己的行囊,摸出一枚扳指,漫不经心地套在拇指上。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时不时瞥一眼瑟缩在被子里的晏归符。接着,他穿上了自己的铠甲。纪逐鸢把行囊背上了身,盾牌绑在背上,长刀也用裹布绑在背上。

箭篓、长弓。纪逐鸢拿起弓,看了一眼,放回去了。纪逐鸢翻出晏归符的裹巾,折成三角。他先将自己的裹巾绑在脸上,将之前弄脏的布条换了干净的。纪逐鸢屈膝蹲在地上,挪动到晏归符旁逼仄的角落里。

不一会,纪逐鸢牵出两匹马来,他先与唐让合力将晏归符扶上马背,然而晏归符根本坐不稳。纪逐鸢只得把他绑在马背上,费时不少,但无人控马,也不行。纪逐鸢犹豫地看了看另一匹马,只得拨转马头,想把那匹马拴回去,这样他带着晏归符同骑一匹便是。

“将军,让小的同你们一块逃……一块走吧。”唐让眼睛发亮地紧盯着纪逐鸢,同时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晏归符那匹马的缰绳。

纪逐鸢把晏归符抱在腿上,手指摸到晏归符脑后,把三角布巾的两个角在他脑后牢牢打了一个结。隔着布巾,纪逐鸢摸了摸晏归符的脸,滚烫的温度几乎从蒙脸布下透出来。

纪逐鸢漫不经心回头从闪光的门缝里看了一眼。队长规规矩矩在等,甚至没有想过要从门缝看看帐篷里的情形。

纪逐鸢再次往外看了一眼,他沉着脸,钻进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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