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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251章 二五〇

晏归符吐了一口药,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

唐让给他擦了一下嘴,巴巴把勺子递到他的嘴边,哄道:“啊——张嘴,再喝一口,没几口。”他一面给晏归符喂药,一面小声说,“我让小纪将军给带了点糖,吃完药就给你。”

晏归符只觉得好笑,笑了一下牵扯到胸腔里隐隐作痛,不想又呛出半口药来。

“走吧。”沈书从湖畔的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袍子。

刘青便随在他身后,两人离开平金坊,沈书又查看了附近的两条巷子,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脚。

刘青安静地等待片刻,只见沈书不断转头,前后打望,终于出声问:“公子有何发现?”

“好了,晏大人真勇敢,这么大一碗药都喝光啦!”

晏归符咳嗽了几声,扯得胸腔疼,只得压抑住笑。一只手解开他的衣服,晏归符累得不想睁眼,感到那只手力道不重地按在他的胸口,来回抚摸地替他顺气。

没多一会,晏归符睡着了。

唐让把湿透的干布从晏归符脖子上移开,拧了帕子来给他擦嘴和脖子,那块大包唐让总不敢去碰,生怕一不留神给戳爆了。给晏归符收拾干净,唐让突然想起来,好像忘给他吃糖了……

唐让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纸包,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纸包放在晏归符榻畔的旧木桌上,收拾药碗出去。

接近入夜时分,雨停了,天边现出一带银光,穹顶被乌云笼罩,天与地相接之处却有织锦般的一弯光亮,直令人心驰神往。

纪逐鸢用扫帚清理干净因为下雨而落了一地的树叶,把接雨的木盆和木桶收拾起来。

唐让在屋檐下站着,不自觉被纪逐鸢高高卷起的裤腿下修长健壮小腿吸引。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长成这样,高大、英俊,每一块肌肉都积蓄着勃发的男性力量。他喜欢跟着纪逐鸢,在唐让眼里,没有什么能打倒纪逐鸢,只要跟着他,无论什么样的危险总能化险为夷。

“看什么?”纪逐鸢把扫帚扔进堆杂物的房间,脱了外袍掖在腰间。

唐让用力咽了咽口水,两眼放光地看他,沙哑的嗓音说:“小纪将军,我们会被问罪吗?”足足三日,唐让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纪逐鸢拧干帕子,按在脖颈上,湿布擦拭过他的肩背、腰腹,冷水激得他的皮肤上炸开一片寒粒,腹部的肌肉明显紧缩起来,继而缓慢放松,他皮肤上无法彻底消除的伤痕如同缓慢苏醒的古老图腾般徐徐吞吐蕴藏在这躯体中的强大爆发力。

“现在想起来害怕了?”纪逐鸢把帕子扔回到盆里,披上外袍。

唐让嘿嘿一笑,粗哑的嗓音说:“怕还是有一点,不过我知道将军您的本事,跟着您一准儿没错。”

纪逐鸢眉毛微微一动,扎紧腰带,没说什么,也未看唐让,似乎有什么心事。

“那咱们接下去一步做什么?”

纪逐鸢想了想,问唐让:“你愿意留下来照顾他吗?”

唐让:“你要去哪?”

纪逐鸢没有回答。

“可……是可以,就是,要是有人来抓他,我可能打不过。”唐让挠了挠脖子。

“不会有人来抓,你只要照顾好他的起居。”纪逐鸢始终看着唐让。

唐让的脸渐渐发红,一咬牙,“要多久?”首发 www..

“十来天?我不能确定,把事情办完我立刻回来。”纪逐鸢往房门看了一眼,“吴大人让我领命押送降将和张九四的使者到应天府,孙君寿已经到常州城了,明日一早启程去应天。今夜我就得进城,如果你应付不来,我让吴大人另外……”

“我都照顾晏大人好几天了,换人来未必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您尽管放心去,这里有我。”唐让忙不迭地说。

纪逐鸢嗯了一声,想了想,叮嘱道:“有料理不到的事,就进城去找吴大人,我写一道手书给你,令牌我用不着,也留给你。”

“我也能去见吴大人?”唐让喜出望外。

“可以,没事最好不要找他,他脾气不好。”纪逐鸢回房去写手令,连自己的令牌一起给他,去看过晏归符,收拾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出发进城。

夜晚,滁州城里十分安静,零星传来几声狗叫。沈书先爬树上了房顶,他实在不好意思踩别人的肩爬上去。

刘青安静地跟在沈书旁边。

“那边。”随着沈书开始移动,刘青带的四个好手,也跟着动起来,他们伏低身体,尽量贴着屋顶的瓦片,以免惊动巡城的士兵。

沈书停下脚步,他的整个背和腰都侧贴在倾斜的屋顶上,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屋檐外看了一眼。

“就是这里,得下去。”沈书确定地说,“我先下去,你们跟上。”说着,沈书往下滑了一截,收起双腿,望向丈许外的地面,纵身一跃,落在下方一架堆满麻袋的板车上,板车翻向车头一侧,两个麻袋噗噗有声地滑到地上。

四下无人,沈书朝墙头招手。

“就这里?”刘青抬头一看,视线内并无什么客店。

“还得走一会,你们小心点跟着我,我们贴屋檐下走,不容易被发现。”说完,沈书不再回头看,凭借对那一晚的印象,先出巷子,沈书松了口气。感觉这条街道很熟悉,只要顺着长街一直往前走。穆华林比自己高很多,那夜里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沈书估摸着应该要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中途长街旁有小巷,但那次是经过了几个巷口,沈书确实想不起了,只有凭借感觉。

“公子,等等。”刘青突然出声,同时一手抓住沈书的肩膀。

沈书猝不及防,背贴到道旁的排门上,刘青做了个手势示意沈书嘘声。

而沈书的脸侧正挨着两副排门之中隆起的分界,无法看见外面的动静。而且沈书也没听见什么声音,等了一会,刘青松开沈书的肩膀,手指向外指了指。

沈书莫名地往外走了几步,这时沈书发现不大对劲了,数十步外,地面上有亮光,窄窄一条,分明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却比紧闭的门缝要宽。

他们已经快走了半个时辰,沈书加快脚步,一个念头紧紧抓住了他:不会就是他要找的那间客店吧?这个时辰还有人在堂子里吃饭?已经过了三更,在宵禁的州城中,百姓应该都已经安睡了。

尤其现在劫盗四起,闭户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书眉头紧紧拧着,越靠近那个地方,沈书感到有点肚子疼。从门缝里透出许多方桌,条凳倒放在桌上,凳子腿儿纷纷朝天。

沈书呼吸一窒,客店内的布置,就是那晚穆华林带他来的地方。

店内点着蜡烛,却没有人,跟在沈书身后的人全进来之后,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其中一个人给刘青使眼色。

刘青朝沈书问:“就是这里?”

沈书缓缓点头,堂子里没人,柜面后面也没有人,摊开着一本簿子。沈书拿过来一看。

“今天没人入住。”沈书把簿子放回原位,对后面的人说,“把门插上。”堂子里昏黄的烛光都来自于一根燃了半截的蜡烛,蜡油还很热,微软的可以捏成各种形状,沈书的手指抠了一下蜡油,让刘青留下三个人就在外面,另外一人和刘青一起,跟沈书入内。

唐兀人开的客店不大,整个院子里只有几间房,其中一间亮着灯。

“我走前面。”刘青谨慎地说。

沈书让他走前头,他四下打量,在记忆里追寻当时同穆华林来时的情形。那晚穆华林让沈书先去睡觉,他同唐兀人在沈书睡觉的房间对面那间房说事情,那间房的窗户上贴着一串红色的窗花纸。

刘青靠近的窗户上,略微褪色的窗花还能看得出原本的红色,风吹日晒久了,有些发黄脱落,被微风吹得瑟瑟发抖。

就在刘青站定脚步时,他突然侧身一闪,银亮的几道镖擦过刘青的脸,叮叮当当落在刘青身后不远处地面上。

“什么人?”屋里有人问,紧跟着他拉开了门。

门里现出一个穿夜行衣的人。

沈书顿时觉得:为什么我们一行不穿夜行衣?真是失策。

那人看了一眼沈书。

眼神交汇当时,沈书心底里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沈书很确定他见过这双眼睛,身形也像。沈书咳嗽一声,从后面拍了两下刘青的肩膀,朝他说:“你们在这里等,我进去看看。”

“可是公子……”

“没事。”沈书不由分说越过刘青,走进屋里。

黑衣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死了?”眼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额头被一根短箭钉穿,唐兀人的双眼惊恐地睁大,面部皮肤已失去活人的光泽。

“我刚到,来晚一步,看到有人离开,进来一看,人已经死了。”穆玄苍拉下蒙脸布,在黑色蒙脸布的映衬下,显得他的皮肤白得吓人。穆玄苍从窗台下找出另外一盏油灯,点亮,凑近到唐兀人的身边,一格一格打开唐兀人面前这张桌子所带的抽屉。

“你为什么在这里?”沈书问。

穆玄苍回头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追查左司尉。”他打开一个新的抽屉,里面放着巴掌大的一尊菩萨金身。

“你为什么在滁州?我听说你到和阳去了?”穆玄苍把观音像关回抽屉里,接着往下翻。

穆玄苍真的是才到这里吗?沈书的手在唐兀人脸上试了试,尚有余温,确实刚死。

“追查左司尉。”

听见沈书的回答,穆玄苍的动作停下了,他直起身,尖锐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沈书,他舔了舔嘴皮,玩味道:“你为什么查他?”

沈书正要答话,刘青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子,巡城的士兵在外面撞门,像是要破门进来。”

沈书与穆玄苍匆促一对视。

“各自隐蔽,回客店碰头。”沈书在门后答道。

穆玄苍吹灭手中的油灯,沈书一步跨到桌前,将另一根蜡烛也吹熄。

“翻窗?”

穆玄苍手中剑顶开木柜上的插栓,坐了进去,沈书只得一猫腰,也躲进柜子,穆玄苍关上柜门,费劲地从身上摸出一根长铁丝,将一头弯成钩子,伸出门缝,他虚起一只眼,紧贴在门缝上。

“来不及了。”沈书听见脚步声。

轻微一声响,被更大的破门声盖住,铁丝从门缝里啪的一声缩回来。霎时间一缕光从柜门上方横缝当中漏下,穆玄苍满脸是汗地对着沈书弯起了嘴角。

“这里有一堵墙。”沈书道。

刘青看了一眼,道:“是有一堵墙。”

吃了两天药,晏归符脸上不怎么出血了,脖子肿大的包块半点没消,每当他坐起来,就是动一动头也显得相当吃力。

“乖乖喝药,就会好的。”唐让话音未落。

满满一盆水汇入檐下沟渠,雨水冲在沟槽中欢快匆促地奔流。

沈书同刘青在平金坊溜达了一转,发现稍微值钱的物事都被人带走,连镶在椅子角上的铜都被拆解下来。这些胡人走后,胡人巷空置下来,竟无人来占来住。

沈书:“你上去看看,后面是民居还是另一条路?”

沈书的目光直追着刘青跃上墙头,他心中腾地跳了起来,这不就是当时自己的脚被套在马镫里久久拔不出来,半路杀出来的也图娜甩出长鞭,把他从马上救走的地方吗?沈书回头,望向来时的巷子,只有一条路过来,是一条死路。墙上开的窗,巷子拐角弧度的感觉,都仿佛把沈书带回到那个被胡人举着火把追得屁滚尿流的晚上。

沈书:“晚上再来,我知道为什么找不着路了。等晚上来,我们走上面。”

唐让猛吸了一下鼻子,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纪逐鸢端药过来,朝屋里努嘴,问唐让:“还在睡?”

“在睡,我来喂,将军您去歇着,歇着。”唐让笑呵呵地说,把药端走,入内把药碗放在桌上,蒙上脸,端药到床前,先把晏归符叫醒。把一块布掖在晏归符的下巴底下。

“可以下来了。”

刘青微微喘着气跃下来,搓去掌心的灰,他抬头望着墙头,问沈书:“公子想起什么来了?”

“可不能再洒了,再洒出来我只有给你加塞儿,再熬一整碗来。不想再喝苦药就不许再吐出来了,你得多吃药,好好吃药,才能好起来。”

小公鸭子嘀嘀咕咕,晏归符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他睡得太久,头疼得很,身上有些地方痛,有些地方麻。

连绵不绝的雨水几乎要把屋顶冲垮,唐让发愁地蹲在屋檐下,还是下午,大雨把天地间连成一片,天色晦暗。

屋里间或传出晏归符压抑的咳嗽声,唐让找出几个盆,晏归符睡的地方脚下就在漏水,唐让将接满水的木盆挪出来,换了一只空盆,把一块布对折四下,折成厚厚一块豆腐,垫在盆底。如此水声没那么响,唐让从床脚下抬起头,探出一双眼睛窥榻上躺着的晏归符,见他没有被惊动,松出一口气。

刘青像只大猫踞在墙上,朝沈书吹了个口哨,说:“后面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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