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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282章 二八一

穆华林眉毛一扬,侧了一下头,说:“说来听听。”

沈书定了定神,没有坐回去,他的头略微低着,显示出对穆华林的谦恭。

“穆玄苍发现左司尉还活着,便派人盯他的梢,顺藤摸瓜才带出来这个唐兀人。据穆玄苍说,此人是暗门的哨子,也就是线人,为暗门打探消息多年。这样,他同曾身为暗门左司尉的那个面具人,相互认识便不足为奇了。在滁阳救出也图娜那天晚上,师父带我到唐兀人的店中落脚,好避过胡坊的追兵。穆玄苍的人无意中发现唐兀人收着有师父印章的书信,不久前他讲给我听时,我便想起那晚在滁阳躲避的客店。是以到了和阳,左司尉找上门来,我才想趁便去滁阳找那店主。”

沈书最初知道左司尉,便是经过穆玄苍的口,倒要看穆华林怎么说了。

穆华林没有急着作答,吹去茶杯里的浮沫,慢条斯理喝了口茶,长吁出一口气。

“也图娜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没有到场陪她吃饭,扫了众人的兴。”穆华林略作停顿,“尤其是穆玄苍,说他得知我不去,一时间失魂落魄。于是有一天得空,我来找过穆玄苍,他对我有疑惑,都问过我了,自然,也问过我偷拿左司尉的遗物出去的证人,是不是我杀的。”穆华林看了看沈书,“他应该向你说过。”

“那些信不见了?”穆华林眉头一皱。

这模样不像装的,沈书心里一松,如果是穆华林杀死唐兀人,多半是因怕唐兀人泄露他的秘密,那些信件至关重要,穆华林一定会取走。然而眼前的穆华林,一直气定神闲,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不是穆华林杀死那唐兀人灭口,也就意味着哪怕朱元璋的阵营里有人同元人勾结,至少眼前这一次,不是穆华林做的。沈书也觉自己有点太多疑了,而且穆华林若只是要挑动内讧,无论是张士诚还是徐寿辉,哪个不比顶着郭公给的“镇抚”头衔的朱元璋威胁更大。

“那日我来找穆玄苍,他没有告诉我此事。”穆华林沉声道,“不过,他告诉我自己在滁阳碰上了个我意想不到的人。”www.)

沈书一愣,这沈书确实没想过,凭穆玄苍多年在暗门摸爬滚打的功夫,他应该知道,一旦穆华林得知沈书也去查那唐兀人,便会让穆华林猜测沈书对他有疑心。那穆华林会直接把牙牌掏出来,就说得通了。

穆华林知道沈书在追查唐兀人,而此前沈书既没有直接找穆华林询问,更未提起穆玄苍查到了那位唐兀店主头上。自然,就意味着沈书想要瞒着穆华林查那位唐兀老板手里为什么会有穆华林的信,信里又说了什么。

沈书与穆华林对视了一眼,沈书先挪开了视线。

两人同时低头端起茶喝。

穆华林一定已看穿自己的打算,沈书索性直言道:“左司尉请徒弟去做客,提出要送给我两个铜场。师父知道,铜之用途甚广,除了军用,亦可铸钱,他说这是送给您的弟子的见面礼。”

穆华林没有说话。

“徒儿年纪小、资历浅,许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边办边学,更不熟悉江湖规矩。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矿场我没有收下,原想从常州回来之后,问过师父的意见再做决定。至于那唐兀人,确实也是在见过了左司尉之后,徒儿方才疑心,师父与左司尉究竟有什么关系,想先找他打听。但并非是因为不打算来问师父,而是和阳离滁阳近,恰好罢了。回来之后,常州疫情紧急,一时间却没顾上。”沈书略作停顿,扶额,擦去头上的汗水,诚恳地说,“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弟子无一日敢忘。然则既已效忠朱元璋,师父的身份,总令我提心吊胆。”

“你效忠的不是朱元璋,而是朱文忠。”穆华林点了沈书一句。

“有何不同?”话刚出口,沈书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天下未定,究竟朱元璋能不能一统天下,尚未可知,换言之,人人都有可能取代蒙古皇帝。

“这你自己去想。”穆华林神色柔和下来,“沈书,我待你如何?”

沈书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遇到穆华林,他和纪逐鸢不会一路这么顺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从高邮到滁阳,一路都是仰仗穆华林。固然,在纪逐鸢看来,要是没有穆华林,他们便可以留在高邮,自然也不需要穆华林救他们二人的性命。

“师父对我,对我哥都多有照拂,于我兄弟,如兄如父。”

“你爹也曾取过进士,他如果效力大元,此时的你在何处?”

沈书想也不想地回答:“那我便是官员之后,我爹自然希望我能好好读书,走他的旧路,也考试做官去。”

“做官是为什么?”

“一为奉事君上,二为光耀门楣,三为牧养百姓。”沈书正色道,一笑,又说,“自然,对一个读书人,若不依靠家族,做官也是谋生的手段。”

“那在谋生与忠心之间,该如何选?”

沈书隐约感到穆华林常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启迪他,当即收敛容色,认真思索后回答:“为臣之道,荀子有言,有态臣、篡臣、功臣、圣臣者。态臣谄媚,善于取宠,阿谀媚主,用之则亡。篡臣事主不忠,蒙蔽君主而揽功于自身,骗取普天下的赞誉,使人主之位岌岌可危。圣臣则近乎天道,尊君爱民,推行政令,随机应变,无论何等境地皆可以处之泰然,化解危局。除了自身才干出众,更难得的是,有才且严守君臣应分,是以用圣臣者王。不过在我看来,若有幸用圣臣,则无论什么样的傻子都能王于天下了。最好是做功臣,恰如其分,忠君爱民即可。若君主圣明,忠心则自可以谋生,而若官场之风不正,俸禄微薄,则谋生亦必盘剥百姓,则君主自非圣明。是我,便弃官而走。”

穆华林:“要是忠君,便不可能爱民呢?”

沈书沉吟片刻,直接看着穆华林说:“那便从道不从君。”

穆华林欣然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沈书坐下。

“我亦如此。”

沈书闻言不禁心中震动,却没有怀疑,只因穆华林言谈里流露的态度,和他一贯行事作风,总让沈书隐隐觉得,他要办一件大事。至于有多大,也许是超乎沈书想象的“大”。而且沈书一直怀疑,穆华林并非完全忠顺于皇帝,如今这个回答,印证了沈书的想法。

穆华林有意将话题引开,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沈书,他要做的事情,符合道义,但未必是蒙古皇帝的意思。都是聪明人,沈书自然懂得,穆华林回答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再问下去了。

沈书突然感到一阵怅然,手摸着茶杯,闻着茶香,提不起兴致去喝。

“那两个铜场,你尽管收下,暗门那个左司尉,叫洪修。他之所以戴面具,是因当年的爆炸,伤了他的脸。”穆华林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却没有想通。

“派来的人不清楚这批药是由暗门护送,劫匪人不多,又倒霉,恰逢我和穆玄苍赶到,穆玄苍亲自动手,料理了他们。”

“可有活口?”穆华林问。

沈书摇头,“想留下一个问话,结果他自尽了,要不是里面有我在左司尉那里见过的人,恐怕也无从得知是他派的人。穆玄苍不认识他们。”

“收下你和纪逐鸢做徒弟,我曾放过风声出去。纳门涂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探明,来日用他换回宝玺便是。另一桩便是,若有来路不明的人找你,说了什么,一定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为师。就像洪修要送你两座铜场,你拿不准他什么意图,只管来问我。现在送你好处,将来必有所求。”穆华林一顿,嘴角微微牵起,“他这么好心,收下就是。”

得了穆华林的明确答复,沈书有点雀跃,练箭也心不在焉。

两座铜场啊!

他发了!

“笑什么?”朱文忠拿手里的箭在沈书头上敲了一下。

沈书立刻不笑了。

“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朱文忠眯起一只眼睛,开弓便是一记正中靶心。

而沈书轻飘飘的一箭险些脱靶。

朱文忠看出来他心不在焉,说口渴,带着沈书到旁边去喝茶,奇怪地上下打量他,皱眉道:“跟穆华林说什么了?午饭你就不正常。”

“没什么。”怕朱文忠不信,沈书又道,“真没什么,过几天再说。”左司尉派去截货的人被杀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他一定会追着货去查,那便能查到常州。自然,纪逐鸢在常州立了大功,消息也会传到洪修的耳朵里,就算洪修一时把这件事忘了,纪逐鸢也能让他想起来。沈书估计不久之后,林凤就该来应天府找他了。

“你现在的意思是,过几天才有一件大事要告诉我,让我等着是吗?”朱文忠面无表情地说。

沈书哈哈一笑,对朱文忠说:“跟穆华林没关系,就是中午突然想起来,我不是派了人到处去打探矿场吗?有进展了,只是具体地方还没有摸清,等几天应该就有回话了。到时候需要派人去把地方圈起来,再行开采。”

“真的?”朱文忠顿时展眉,“这是大好事啊,你不早说!”

“总要等有十足把握再说,你先别到处说。”看朱文忠高兴的样子,沈书有点后悔说了,万一林凤不来,那不是完球了。于是沈书又说:“只是在当地打听到的传闻,还不知道真不真,据说是从前铸私钱的矿场,被迫关闭许久了,得重新挖出来,找准了地方再说。”

“有则是天降之福,走走走,吃酒。”

“不练了?”

“再练你要把箭射到别人靶子上去了,明天再练。今天一定要让你喝醉,抛下我就跑常州去了,我告诉你,我的气还没过呢!”

沈书嘻嘻哈哈地随朱文忠推着他往外走,一顿酒吃得人事不省,翌日醒来,躺在榻上便听见女人的声音,沈书的困劲顿时烟消云散。

沈书脖子有些出汗,神色没有流露出来,反而笑了起来。

“穆玄苍想向师父求和,苦于没有门路,于是找我说和,是以我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这样碰上师父来,饭桌上总是好说话些。”沈书道,“看来,穆玄苍已同师父求证过了,证人不是师父杀的?”

“也可能我不是以宿卫身份出面。”

“那便是主公的队伍里出了内鬼了。”沈书道,“内鬼要是出在郭公的旧部里,又有更多可能。但我认为那位唐兀店主之死,与师父无关。”

“你认为是,红巾军里有官员提前得知此事,甚至跟他的死有关。所以及时派人来处理命案现场,草草把人埋了了事。”穆华林说,“那你觉得这位官员是谁?”

“师父已经知道了?”沈书心想,那日他同纪逐鸢从常州回来,进不了城,舒原和周清到铸造局遇上了,回城路上舒原曾说在自己离家那几日里,曾有一日穆华林来找过穆玄苍,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说过什么。

“不是我杀的。”穆华林目不转睛地注视沈书。

沈书仍是笑着说:“左司尉请我去过之后,我照原计划在和阳联络了卫济修,因为离滁阳不远,而那位唐兀店主就在滁阳,我便想要去一访此人。”

“应该不是。”沈书道,“我见过穆玄苍杀人,下手干净利落,他剑术卓越,出手便可一剑封喉。那位店主是前额中箭,面有惊恐之色,从正面袭击,用的是短箭,应该是弩机远射。后来突然有红巾军冲进来,我和穆玄苍当即隐蔽起来,后来便一直都在一起,他没有携带弩机。”

沈书眼皮猛地一跳,低垂眼睑,手指转动茶杯,答道:“镇守滁阳的那些,多是郭公的旧部,没有带着渡江。这些人我不熟识,说不好是谁。”

“也许凭这一面亲卫队的牙牌,就能动用当地守军,不需惊动某位大人,一个小小牌头,便可以替我把事情漂漂亮亮料理干净。”穆华林摸出来一面嵌碎玉的腰牌,咯哒一声按在桌上,他抬眼看沈书,手揣进袖子里,向后一靠,“如果我是你,便会作此猜想。”

沈书连忙起身,一揖到地,毕恭毕敬地回答:“留守滁阳的是郭公旧部,未必会听令于主公身边的护卫。郭公在时,赵继祖、邵荣二人与主公平起平坐,郭天叙虽死,还有一个郭天爵,濠州一系,毕竟尚未齐心。”

“我比他到得晚,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沈书一顿,说,“我怀疑过是不是穆玄苍杀的。”

“你觉得是他吗?”穆华林反问。

“然后以我徒弟的身份,套他的话,看看他与我究竟是何关系。”穆华林把沈书的话接了过去。

沈书顿时觉得身上都是黏成一片的汗,数个念头闪过,最后沈书索性坦然一笑,他舔了舔嘴唇,斟酌着说:“徒弟心里有疑惑,自然不弄明白是没法睡觉,加上离得那么近,左司尉又才找了我,一切就像天时地利安排妥当了。同样,也是天时,我就晚了一步,那店主被人杀了。更诡异的是,穆玄苍的手下曾在唐兀人的书房里翻查到师父与他的信件,在他死后,我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也许在你进去之前,他已处理了兵器。”

沈书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承认道:“确有这种可能,但我进门时摸到死人的皮肤尚有余温,没死多久。那时是半夜,不知当地镇守的红巾怎么能那么快便得到消息,跑来处理尸体。那些士兵并未仔细检查死者,直接便搬出去埋了,他的死状一看便是被人杀死的,处理尸体的士兵甚至没有在房间里多查看一会。”

“穆玄苍说那人已死了。”穆华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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