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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纯臣

第495章 四九三

太平咳嗽了两声,端起茶喝,避而不谈。

伯颜帖木儿满腹狐疑,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又说:“既是左丞相包揽,若江浙乱了,可不是我与曹卿之过。”

“你别带上我!”曹履亨怒道。

天气转寒,巡院与拱卫京师的驻军昼夜不停,从早到晚都要清理城中的尸体,否则雨水一冲,极易在城内传播疫疠。

华盖的车驾停在酒楼外,掌柜亲自下来迎接,太平踩着个小杌子,左右搀扶着他上二楼,步入雅间。

内中有三名官员早已在等候,除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外,另一位是新选任的御史大夫燕古儿。

“有什么风声?”太平何等老辣,一听便知朝中有动向。

燕古儿:“皇太子有意弹劾左丞成遵、参政赵中,势不可留,朝堂上一旦发作,左丞相万不可出言相帮。”

太平先是面色发白,再开口时嘴唇微微发抖,仍极力克制地问:“谊叔乃忠直敢言之臣,何至于此?”

成遵乃进士出身,对国策多有重要进言,且从不忌惮强权。天完倪文俊在湖广抓了威顺王的儿子,挟皇亲贵族做人质,想要朝廷封他做湖广行省平章。当时满朝文武畏惧农民军杀起人来乱刀如麻,威顺王宽彻普化是忽必烈之孙,治湖广,十六年,宽彻普化闻倪文俊来攻,先带娇妻美妾坐船逃跑,船上满载金银珠宝,在汉川县鸡鸣汊搁浅,宽彻普化丢下妻儿就跑,于是竟有孛儿只斤家的子孙落在贼人手中。朝中大半认为必须赎回王子,便有人说威顺王乃是世祖忽必烈的嫡亲孙子,要是不答应倪文俊的条件,当今皇帝也是孛儿只斤后人,血脉相亲,岂不是逆人大伦。

成遵不以为然,说项羽抓了刘邦的老子,威胁要把他爹煮成肉羹,逼迫刘邦投降。刘邦却说愿与项羽分羹。现在是跟天子隔着一层又一层亲戚关系的威顺王被抓,汉高祖在天下大计面前,亲老爹都可以不要,何况威顺王又不是庚申君的亲爹。这话一说,朝野震惊,免除成遵的官职逐出朝外。

然而成遵实在是个饱读经书之人,又历任监察御史、武昌路总管、江南行台治书侍御史,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不久复又启用。当年成遵面对乱党叛军也是一身孤胆,河南盗贼蜂起,百姓遭难,成遵率僚佐亲自拜见丞相,历数河南河北之患,慷慨陈词,直指大河如不能守,则河北难保,若河北不保,国势坍圮,国之不国。说到激昂处,堂堂七尺男儿哽咽难言,怆然垂泪。为国为民之心昭然。

“这些,我何尝不知?”燕古儿道,“守得一日是一日吧,似谊叔这等忠臣,满朝上下,更有何人?但储君亦不可轻易得罪。高丽皇后心术不正,想让皇太子尽早执天下牛耳,内禅一事,我在宫内也听了不少。”

这也是太平愿意同燕古儿多说几句的原因,借此机会,他正好询问天子的膳食。

“膳食无恙,怯薛多忠于陛下。离任前我也诸般叮嘱,应当万无一失。陛下本人也是……”燕古儿摇头,“皇上为内禅冷落第二皇后多时,但高丽女自有妖法,又多为皇上进献女子,与前朝沆瀣一气,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有奇皇后母族进贡的美人侍奉在侧。虽说女人柔弱,翻不起波浪,但常常是一个色字,迷乱人心。而人心嘛,左丞相侍奉天子多年,人心所想,不过是一念之间。当年太师三起三落,一样惨死荒僻之地,他还是太子的奶公,哈麻进献谗言,奇皇后母子也不曾少煽风点火。然再往前看,太师回京,也是哈麻与奇皇后之功。”

“你的意思,我明白。”前所未有的疲惫让太平年迈的身体几乎难以支撑,实际上搠思监出辽阳赴任,且领天子命便宜行事,已让太平窥见妥懽帖睦尔的心意。皇帝有意放过搠思监,当初太平保搠思监,赌的是只要皇帝知道搠思监有罪即可,若一朝之宰也获重罪,还勾结最受皇帝宠爱的第二皇后身边的宦官,那无异于掌掴天子本人。

但他还是误判了妥懽帖睦尔,辽阳红巾已现颓势,搠思监被放出去,目的是要升回来。而皇帝又准奇皇后所请,将察罕脑儿赐她,免投下差役,恩宠如旧。搠思监与朴不花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就是奇皇后船上的人。入主中书省,如今看来,不会太久了。一番思索后,太平心中退意更甚,但他仍不死心地说:“成遵还是得保住,否则必使忠臣寒心,再无人敢言朝中事了。”

“只怪他手里无兵。”燕古儿一语中的。

这也是太平的心病。手里没有兵权,便是任人宰割,而依附于太平的官员,大多是文官。兵马还是握在蒙古人手中,哪怕是割据一方的豪强,只要愿为朝廷效力,便可一跃而居百官之上。

燕古儿看太平的脸色,怕他晕倒在酒楼里,不再多谈,只答应尽量斡旋。

当日太平回府后,便迷迷糊糊发起烧来,夜间又惊动了宫中御医。天亮时稍微觉得好些,便唤来儿子也先忽都扶他坐起,漱口,吃饭,喝药。马车顶着大雨进宫,在殿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天子方召他入内。

寝殿中脂粉香腻,更有一股成年男子一闻便知的腥味。宫侍跪在榻上打扫,婢女齐齐推开左右窗户通风。

屏风后不少人影掠去,身形瘦弱,都是女子。太平心中叹气,只得打起精神。纽的该比他晚到,二人互相谦虚地行礼,妥懽帖睦尔洗漱用饭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又以蒙语咒骂,女子尖叫,宫侍求饶。闹完,日近晌午,两相在外各自都垂着头,像是大殿角落里的两座铜灯,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连数日,太平都是昏头昏脑,但身体勉强能撑住。他又数次进宫,试图求见奇皇后,朴不花却变了脸。

太平不愿自取其辱,只得放弃。而每在朝上目视成遵、赵中二人,他都禁不住老怀伤感。于是再度称病,在家写了辞官的奏书,迟迟未递。到了七月下旬,太平再次收到南方传来的密信,他斜靠在灯下,人生中许多事情匆匆掠过他的眼前。

“父亲。”贺均扶起他来。

贺惟一让儿子端来小桌,取来纸笔,他极认真地对着灯复信,一边写,一边看信里的字句,反复斟酌。

贺均则忍着没有出声。

贺惟一写字的手略有发抖,这样的症状已经持续半个多月,扎针吃药都不见好。他现在运笔很慢,而一旦落笔,每一个字都书写得十分工整,俨然是他这一生,严谨刻板的写照。

待贺惟一写好了信,贺均便替他用印,将信交给来使。唯有云都赤的送信人一身黑衣,夜行于川,深夜也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来去于大都与各州县。

“太子近来,待你如何?”贺惟一吃了药,闭着眼靠在榻上。

贺均为他脱鞋的手短暂停顿,接着脱下他的鞋子,为贺惟一盖好被子,轻声回答:“如从前一般亲近,并无二样。”

贺惟一静静躺着,许久,贺均退出门外。雨已停了,下弦月悬挂在天边,深重的寒冷从贺均的内心涌出,渐渐缠住他的周身。而整个大都,也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密密匝匝地裹住,网线越收越紧,要从孔洞里挤出每个人的血肉。

中秋将至,沈书收到穆华林的来信。

这晚天凉得很,月亮缺一点就成个正圆,沈书盘腿坐在榻上,让纪逐鸢过来一起看信。

信里先说,赵继祖在辽阳被攻,正好引兵退回益都,以为毛贵报仇为由,在益都杀了赵均用。益都红巾军四分五裂,你杀过来我杀过去。而汴梁被围已经有三个月,城中断粮,蝗灾肆虐,连人尸也不能幸免,蝗虫过境之处,能将人畜吸干。

沈书看得头皮发麻,身体忍不住发颤。

纪逐鸢便在他身后用手掌抵着他的背心,抚摸沈书的背脊,顺势揽过,让沈书靠在自己怀中。

“汴梁城破之日,韩林儿早已逃遁,不知所去。于其宫室内捉住婢女数人……”纪逐鸢略作停顿,继续念道,“婢女说已经数日起居不见韩林儿。冲进寝殿内的士兵发现,床上躺着的不是韩林儿。”信里还写了婢女受严刑拷打,交代之后,尽数处死。纪逐鸢略去不提,心里忍不住也沉重起来,知道这些侍奉韩林儿的女子的遭遇只会比信里所写的惨上万倍。

“龙亭内宫人也都处死了。数日内,汴梁城收复。察罕帖木儿现在是河南行省平章,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有便宜行事之权。皇帝赏了他不少好东西。”

这么一来,察罕帖木儿几乎是满朝上下最大的官了,甚至他手中握的实权,在中书左丞相之上。听到刘福通大败,沈书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而刘福通跑回了安丰,败兵之将,估计没剩下多少人。更让人不安的是,蝗灾加重,汴梁城中已到吃人的地步。

“没有了?”沈书一身冰冷,抓住纪逐鸢的手臂,试图自己看信。

纪逐鸢却把他按到榻上躺好,侧身坐着,继续念给他听:“还有兵部、户部尚书已启程赶赴杭州,在路上了。”纪逐鸢将信放在另一侧,一手撑在沈书身边,低头看着他说,“也就是说,漕粮很快便能运往北方。”

“左丞相。”三人齐齐起身朝太平做礼。

太平面容憔悴,是久病之相。

“暗中去做,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太平道,“这不用你动手,另有人去做,你二人出发那日,犬子会将人带去,与你们同船出发。抵达杭州后,将此人放出,他会去联络。”

伯颜帖木儿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珠左右转动,怀疑道:“左丞相的意思,是要木华黎家的动手?这事是陛下点头的?”

不等伯颜帖木儿再说,太平睁开了眼。

七月,搠思监领命出任辽阳行省左丞相,接着,天子从奇皇后所请,诏以宣慰司之地察罕脑儿属资正院,禁止他人差占。又以探马赤军挥师辽阳,与红巾战。

众臣皆忧心忡忡,兵户两部要议江浙征粮一事,这是早已谈过一些的,捡起来继续说罢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太平便直言了:“方国珍兴盗于海上,贿赂后宫,得到的官位。他手握大船,必须要他出力,在钱方面能予他的,照准。我会奏请陛下,擢升他为江浙行省平章。”

“这……那九成怎么办?”户部尚书曹履亨现出犯难的神色,“当年九成在福建,境内豪强分据,如今江浙也是这般……将来只怕会举步维艰。”

太平仍闭着眼。

伯颜帖木儿忙向后一缩,到底不敢造次。

“赐他御酒、龙衣,仍不从命,就地斩之。”

伯颜帖木儿倏然变色,说:“那他手下兵马,必向朝廷报复。”

兵部伯颜帖木儿瞪曹履亨一眼,语气急躁:“若非他联合张九四搞掉杨完者,岂会有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要不是朝廷撑着,江浙那一窝狼,早就把他从左丞相的位子上咬下来了。这怪得了谁?是他自己目光短浅!”

“九成的意思,原就不同意张九四投降,要不是杨通贯施威,他大可以剿灭张九四,何必还给他一个太尉之位?这张九四真正想要的是王位,他要朝廷封他做正一品的王!一介草寇,何等狼子野心,如今引狼入室,我看这趟不好办。”曹履亨又道,“封方国珍做平章,张九四却无所获,他岂肯干休?米粮尽从他隆平出,自张九四投降后,他所占地方,课税、兵力尽揽在手,便是给杭州的夏粮也缺斤少两,走个过场。方国珍不过出船,就让他升任江浙行省平章,岂不是更会让张九四不满?如今南行台杭州、绍兴,尽在张九四手,左丞相此举,恐怕收服了方国珍,却未必能让张九四如数交粮。”

伯颜帖木儿并不搭理他,兀自陷入沉思。太平抬了一下茶盏,曹履亨便会意,起身告退。伯颜帖木儿还有话要与他说,毕竟此行两人要一起去,来回也要近两个月,细节处还得同曹履亨商量,便换了一脸和善的笑意追上去牵住曹履亨的袖子,拉拉扯扯地出去了。

“左丞相一定要保重身体,纽的该丞相也遇疾,朝中多以二位马首是瞻,却都……”御史大夫燕古儿摇头叹气,他原是宣徽使,督管朝会、宴享、殿前礼仪、御膳诸事,新近出领御史台,此时忍不住朝太平说:“左丞相不可与皇太子作对,那毕竟是储君,将来这天下之主。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否则害人害己啊。”

伯颜帖木儿急了,猛一击桌子,叫道:“丞相倒是给句话啊!”

曹履亨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太平揣起袖子,闭目,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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