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

椒乐坊中最宏伟的楼阁当属位于其中心位置的邀月楼，在邀月楼三楼之上的阁楼里，钟乐清恨恨地掷碎了又一个玉盏。

“一群废物！”

他俊美的面庞都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狰狞，语气更是怒不可遏，他还想摔点什么，但手边已无物可及。

倏尔，茶盏上方直直升腾着的白雾晃动了两下，随后有一名小厮轻手轻脚地凑到了宇文田跟前。

“大人，有消息传回来了。”

轻轻的“哒”一声，宇文田将手上的账本暂且搁下，他略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其貌不扬的小厮，“说。”

钟乐清坐在清理过后的桌案前，再次展开那封险些被他自己撕碎的信，眸中闪烁不定，咬牙切齿的语气透露着他尚未消散的怒火。

“好啊，既然是送过来给我赔罪的，就别怪我把事做的太绝！”

窗外有几只灰头土脸的鸽子匆匆飞起，带来一阵凌乱无序的“咕咕”声，伴随着一阵难掩兴奋的嬉笑，其中一只“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永远失去了翱翔天空的可能。

教室里一群未尝艰辛的少年，宁愿拿着弹弓别别扭扭地透过窗棂偷射偶然经过的一群信鸽，也不愿为堂上教导战阵兵书的先生付出半点心神。

这只可怜的鸽子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吸引到先生的注意，并惊动趴在桌上假寐的云子昱。

云子昱猛然抬头，第一时间被纳入到她五感范围之内的，除了已经习以为常的混乱课堂，只有一只缓慢蹬着腿的灰鸽。

她微微偏头看去，只见这只鸽子维持着最后僵直了腿的姿势，两点黑漆漆的眼睛流露不出一丝神采。

收敛起扩张至四周的过分警戒，云子昱慢慢地卸掉身上紧绷起来的肌肉——这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在未知安危的环境中，第一时间将全身调整至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此刻紧张感散去，云子昱再次懒洋洋地趴了回去，只是这次彻底没有了睡意，伴着先生无奈又坚持的讲课声，她撑起一只手臂拖住了自己的下巴往外望。

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和此时洛阳城中百姓惨淡的日子相得益彰，地上那全然无法预测自己飞来横祸的鸽子，像极了时刻会因一点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家破人亡的普通百姓。

此时已经是寒冬腊月，自秋粮歉收而引发的饥荒在大魏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粮价飞涨，每一日都有新的人户选择停掉取暖的柴薪，用来多攒几个铜板去购买粮食。

可这间宽敞的教室，可以整日燃烧着旺盛的炉火，同时大敞着两侧的门窗，只因尊贵的公子少爷们嫌温暖的屋里太闷。

云子昱一开始的不解愤怒，也逐渐变成麻木。

但她想，自己和风执明所代表的这些权贵们，终究不是同类。对方生来即享的优越条件，是她永远都无法心安理得去习惯的。

天气日渐寒酷的这段日子，云子昱迎来了从她进入洛阳以来最为轻松的时光。

风执明将一直用来追踪监视她的人手几乎悉数找回，玄离营的日程也因一场雨雪的到来而变得松懈——

为满足世家们年节之前雷打不动的繁杂安排，玄离营几日之后就得彻底放假，让这些学生有充足的时间回家参与族中活动。

而文康苑和邀月楼，不知是不是忙着应对世家纷至沓来的预定，也没有再来找云子昱的任务或是麻烦。

于是云子昱有机会展开了一项新行动。

她调查了众多曾隶属于赵晟的军户，伤病、贫困、赏爵不明……各有苦痛的一个个军户，归总而来竟是这般统一的难题。

像康沥之家那样傍有恩荫的武官，反成了境遇最好的一类特例。

这现实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陀螺，再差一点就将彻底停止转动，而维系着陀螺运行的动力，是即将被消耗殆尽的对赵晟的信念。

如同一根悬于利刃之上的发丝，何时飘落便意味着彻底的崩断。

“邀月楼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回去，应当是都折在了云子昱的手里。”

这句话并没能激起一丝波澜，宇文田仿佛早有预料，他示意小厮继续往下说，“后面呢？”

那信刚被交出去的信，就是之前宇文田拿来要挟云子昱的冉青青亲笔信。

信的内容云子昱已经看过，继续留在他手里，迟早会有失去作用的那一天。因而宇文田认为不如现在转手出去，到了钟乐清那，还可以让他代替自己，接下云子昱这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烫手山芋。

他将一封信拿出来，交给面前候着的小厮，吩咐道：“你去把这封信，交到钟乐清的手上。”

分明是□□，但终年见不到太阳的文康苑暗室里，却仍旧燃着密密麻麻的烛火。明亮到丝毫不见昏暗的环境里，宇文田正有条不紊地核查着账本，手边放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

“风执明的人也都撤回去了。”

“撤回去了？”宇文田的脸上出现了两份惊讶之色，“看来是并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可事情并没像宇文田预计的那样发展。

“就说解决林乔之事，确是我所插手安排的。为表歉意，我原将这封信赠予他，具体有何用，他一看便知。”

小厮恭敬接过，俯首称是，看上去对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一丝好奇。

见小厮默默退出去后，宇文田施施然端起置于一旁，温度已降到颇为适宜温度的香茗，那是每年只得十斤的极品武夷岩茶，他只浅浅品得这一口，便值一户普通人家十日的口粮。

原本宇文田预想的结果中，云子昱不可能如此轻易脱身。邀月楼做的是买卖人口的勾当，经手的甚至不乏一些拥有暗卫死士的大户人家，其专门豢养的打手当然身手不俗，小队出动时的势力更是足以将一个中等世家屠戮殆尽。至于风执明手下的时燕和楚默，更不可能是吃素的。

在他预计，云子昱在第一波钟乐清派去的人手里，就可能吃了不小的亏。哪怕逃脱了，后续也有风执明的人黄雀在后，消息是他亲自叫人传过去的，断不会误了时机。就算云子昱依旧活了下来，一个重伤在身的外乡人，又能在洛阳掀起多大的风浪？

良久，他终于顺够了气，方才唤人进来收拾，战战兢兢候在阁楼口的奴婢们立即快步进门打扫，不敢有半点耽误，打扫的过程中，也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又惹恼了阴晴不定的邀月楼主。

不过一会儿，阁楼再次恢复如初，除了那些已经四分五裂的玉石杯盏。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看来，云子昱比我预想的要难对付。

宇文田脑中回转片刻，已有了新的应对方法。

话语的尾音消弭在空气中，小厮只听清了前半句，但他知道这是宇文田在自言自语，绝不是说给自己听得，便老实候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