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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无觅处

第8章 梦魇

白发披散着从肩头垂落,干涸的污血在发梢凝成突兀的暗色,连带着头发都粘在了一起打了绺。

身上更是穿了一身根本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衣裳,有些脏兮兮的,大概是暗红色,还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丑陋地往外翻着卷毛的边儿。衣领混着血迹贴在颈侧的皮肤上,脸颊上也有血痕,实在是污浊得让他看不下去。

他眼中满是血丝,眼眶通红,面色却是青白可怖。

那白边上溅了血,星星点点,暗红与鲜红凌乱交错。

岁寒剑刃血痕斑驳,它的主人也失了素日的雅致,战场之上顾不得许多,颇有些凌乱不堪。

却难得不显得狼狈。

自怀玉化型成人的那一日伊始,他的满头长发向来都是被心灵手巧的云停君打理得当,最初是玛瑙珠子,后来又换成红发带仔细地束起来。

哪怕是随意披散在肩头,也是时静用他那双挽弓持剑的手,轻柔仔细,一梳到尾。

有微热的水痕划过脸侧,他抬头摸了一把,垂眸看去,指尖上一片刺目的红。

腥锈味卷进鼻腔,呛的怀玉想吐。

时静仍是在走,口中不住重复着方才的言语:“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颤意,和似是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的哀戚。

光风霁月的云停君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指尖儿上都写尽了心头的恐慌与畏惧。

他在怕什么呢?

怀玉不知道,他想问一问,也着实是开口了。

可是天地之大,谁也没有回答。

时静果然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小心!”怀玉瞳孔骤然猛缩,尖声叫喊,他忘了面前人听不见他的提醒,仍是毫无反应。

时静身后窜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一剑劈在他后背上。

他睁大了眼,唇角溢出一丝血痕。

怀玉魂都吓没了七八分,他惊慌失措,想要伸手去摸时静,却根本碰不到分毫,只能痛苦的喊着他:“你躲开啊!你为什么不躲开!”

时静像是根本不知道疼痛,他反手回身,利剑极快,一剑割断了那人的脖子。

热烫的血液喷在怀玉身上,也扑了时静半张脸。

怀玉心头恨极了。

这算什么事儿呢!

能被喷了满身的血,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怀玉的左耳陡然嗡鸣着叫唤起来,突如其来的耳鸣使他头晕目眩。

四周的厮杀声不住远去,他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左耳上,掌心震的发麻,耳朵却一点不见好。

时静的唇颤抖着开开合合,怀玉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大睁着眼勉力去看,可连口型也辨不分明。

他无助地捂着左耳,却连自己的声音都要听不清晰:“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时静还在说,似是说了很长一段,失血过多使他唇色惨白。

脑后高束的马尾被风吹乱,青丝划过侧脸,被湿热的血粘在面上,他也一无所觉。

时静的双眸像是镜子,倒影里怀玉的模样狰狞无比。

怀玉惊恐地想要向后退去,可是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

他在时静蓦然放大的瞳孔里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那双属于自己的手向那人不住逼近,苍白瘦削,腕骨分明。

挽秋霜的刀尖穿透时静胸口的软甲,怀玉听不见周遭声乱嘈杂,也听不见时静所言何物,却能清楚的感知到匕首尖利的扎进血肉的闷声。

他高声尖叫:“不要!”

不是有护心龙鳞吗!

终是无用,他看见自己毫不留情地拔出挽秋霜,而时静满口鲜血,他一张口说话,大股大股的血便涌出来,染红了他领口全部的素白。首发 www..

他就在怀玉面前,一点一点的,跪了下去。

“时静!时静!”怀玉整个人几近疯魔,只觉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将匕首送入他人心口更让他觉得恐慌。

他左耳嗡鸣不止,右耳却听见有人急促的喊了一声。

“小玉儿!”

怀玉猛地睁开眼,他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时静在身边人不住发抖的时候惊醒过来,转头望去,就见到怀玉背对着他,鬓发汗湿,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

他那样可怜,几欲支离破碎。

怀玉眼睫轻颤,盯着天花板上一道月光,足足缓了半天的神儿。

时静靠过来,支起上半身,俯首垂眸,与怀玉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依旧澄澈从容,带着半睡半醒时的迷离与柔和,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血雨腥风。

怀玉望着那双眼睛,只想要伸出手去,辨一辨真伪。

他不知自己到底身在现世,还是仍处梦中。

指尖触及时静温热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掌心里俱是粘腻的汗。

他人有些不清醒,甚至觉得左耳此时仍是耳鸣阵阵,一时完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甚至根本没觉出来他对时静动手动脚有什么冒犯。

“你活着吗?”他问,声音好轻,生怕惊碎了面前的无忧境。

时静一怔,旋即握住怀玉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感觉到了吗?我好好的。”

他掌心里是怀玉冰凉的手背,抬起另一只手抹去枕边人鬓边的汗,将额头上被冷汗粘湿的碎发也轻柔拨开:“我们都好好的,是你做梦了。”

怀玉沉重的喘息在静谧的夜里听的分明,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半晌才应道:“好像是。”

时静摸着怀玉的脸,这是他白日里从未做过的事:“梦见什么了?”

怀玉感受着自己手心里的温度,闭上眼睛轻声呢喃:“不是什么好事。”

时静将人搂过来,怀玉的额头贴着他的心口:“既不是好事,便不要再想,都已过去了。”

他抚摸着怀玉的鬓角,那人面上也是凉的,汗意拢覆,鬓间微潮。

大概是尚在梦中未缓过来,怀玉头抵着时静的胸膛,也不曾挣开,只是格外乖顺的细细喘着气。

重明从屋顶上翻下来,落在怀玉面前的空地上,歪着头问他:“你今日自打早起时就在想什么呢?这都呆呆坐了半日了。”

阿夭从地上拽了几根草,正编草绳,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怀玉。

怀玉这个梦做的太真,真的他有些挣不出来。

他满心满绪都是时静胸口上那处极其突兀的,挽秋霜留下的旧伤痕。

可他明知不是自己所致,梦境却让他瑟瑟发抖,思潮难平。

纯钧又来了,此时坐在殿里跟时静手谈。

怀玉道:“没什么,昨夜做了个噩梦。”

重明嘁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你都多大了,居然还会被噩梦吓着,都是假的。”

阿夭手里动作着,嘴上还要抬杠:“你做过噩梦吗?你怎知不会被吓着?”

重明一撩袍子坐在石阶上,思索了一会儿,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没做过什么可怕的梦。”他好奇地对怀玉道,“你梦见什么了?说来听听,我看看吓不吓人。”

怀玉也说不清,他甚至都不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人,血淌在地上,从死人的袍袖里汩汩地漫延出来。

他越想越头疼,耳鸣又犯了,他摇了摇头,风声都忽远忽近起来。

重明看着怀玉的眼睛,鸳鸯瞳眸色两异,清澈透亮,而又沉不见底。

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似的,骤然出手往阿夭身上抓去。

阿夭猝不及防间被人夺走了手中草绳,叫道:“你干什么!”

却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

阿夭喘不上气,四肢不住挣扎着:“重明!放开!我要死了!咳!君上!君上!”

时静在里间听见吵闹声,转头看过来,只见重明目光迷离地站在阶前,同坐在地上的怀玉四目相对,手却卡在阿夭的脖颈上,几乎就要掐断他脆弱的颈项。

纯钧眼疾手快,直接从棋盘上摸出一个棋子打在重明手腕上。

重明受了一击,松开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阿夭劫后余生,一个骨碌爬起来就往殿内跑。

怀玉还坐在那不动。

时静厉声喊:“小玉儿!”

这三个字喊醒了怀玉的梦魇,一如昨夜。他回过神,就看见重明一脸茫然的坐在他对面的地上,有些傻乎乎的抬起手来攥住了右手的手腕揉了揉。

他眨眨眼:“你怎么坐在那?”

重明手疼,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啊,我怎么坐在这?”

怀玉转过头,阿夭早就不在原地,编了一半的草绳扔在地上,被人踩烂了,草汁染了一阶绿。

他往屋里看去,见阿夭捂着脖子躲在纯钧身后,奇道:“你又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

纯钧看了时静一眼,没有说话。

阿夭躲在纯钧身后露出一个脑袋,头上桃花扑簌簌地往下掉,雨打似的:“你居然不知道!我差点给重明掐死!”

“啊?”重明瞪大了眼站起来,“我什么时候掐你了?”

阿夭简直难以置信,他松开捂住颈子的手,拿手指着跳脚:“你瞧瞧!怎么没掐!肯定都红了!”

他喉管处有极其明显的指痕,方才是白,现时血色上涌,凝成了几条红色的印记。

重明走上来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更迷惑的表情:“这,我掐的?不会吧,我怎么会掐你呢?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呀。”

时静拍了拍重明的肩:“不是你的错。”又转头对阿夭道,“事出有因,你莫要怪他。”

怀玉此时站在廊下,重明迷惑不解,他更是一头雾水。

抬头望去,却见时静和纯钧,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他,面色一个赛一个的不好。

纯钧更是满面戒备,将自己身后的阿夭挡了个严实。

时静越过重明走过来,日光穿过飞檐,将云停君的面孔隐在影翳里。

桃花树上的叶子落在潭里打着旋儿,周遭都那样静,怀玉只能听见左耳方平又起的嗡鸣。

他捂住左耳,却被人按住后脑压进了胸前。

君上声音沉郁:“安心凝神,勿要多思。”

周遭尽是生死搏杀间的嘶吼,刀剑无眼,血溅在人身上,染红了满身披挂,也浸透了天边残阳。

云停君声音嘶哑:“你看看我。”

真切得让他胆战心惊。

毕竟,他大概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

他依旧毫无所觉,拖着岁寒,有些踉跄的又朝前走了两步。

时静身后是无边的荒原,他身披甲胄,领口露出中衣的白边。

怀玉闻声往左右瞧了瞧,一个眼熟的人也没有看见。

他心想,这是跟谁说话呢?

手从时静肩头穿过,他根本碰不到人。

时静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血自束袖里流了满手,顺着剑刃滴答滴答的往下淌,混着腿上的伤,在他走过的路上蜿蜒出一条长而可怖的血痕。

怀玉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却又觉得无比真切。

时静似乎有些不良于行,岁寒的剑尖划过凹凸不平的土地,在怒吼和惨叫声中平添一丝尖锐刺耳的异响。

他一个踉跄,怀玉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扶他一把,却摸了个空。

原本那双清澈的鸳鸯眼毫无神采,不像是活着,倒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这是他吗?

他只能在原地对着那人不住重复着:“你不要再走了!你受伤了!”

时静似是听不见有谁喊他,也好像根本看不见面前站了个什么人。

是我吗?可我正看着你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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