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年
战场上的情谊永远是最真挚的，铁血肝胆，以命相护。
阿纲向大铁锤爬了过去。
鲜血染红了他身后的道路，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就要出来了。
“你说什么！”
阿纲垂下头：“大哥……我们被抛弃了。”
东方破晓，战鼓轰鸣。
燕国有这样情深意重的兄弟，有这样深情厚谊的士兵，实则是燕国之幸。可有晏懿那样的位高权重者以及燕王那样软弱无能的在位者，又是这群燕国士兵最大的不幸。
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臂。
我转过头去，见是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蒙恬，就下意识喊了一声：“蒙大哥？”
蒙恬看了我一会儿，道：“走吧。”
我又回过头去看阿纲和大铁锤，此时阿纲已经握上了大铁锤的手，天边隐隐的霞光照在他们两人的盔甲上，模糊了视线。
最末，我一转头，下定决心再也不看这一幕，就对蒙恬道：“走吧。”
燕军在大衮山山谷的先锋部队全军覆没。
而后秦军大举进攻，将还未来得及撤退的晏懿主力团团围住。
晏懿贪生怕死，战鼓还未敲至第三次，他就派人出来投降。
蒙恬与王翦对视了一眼，策马上前接受燕军的投降。
继而就是俘虏士兵，收其粮草、占其营地。
晏懿是被绑出来的，他应该没想到，就算放弃了前线两千士兵，他也依旧没有逃过一劫。
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如丧考妣，又兼着小心翼翼。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对内重拳出击对外唯唯诺诺。
这样的人实在是燕国之耻！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火，众目睽睽之下三两步上前狠狠甩了晏懿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晏懿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身为主帅却只知携私报复，丝毫不将手下士兵的性命放在心上。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做一国的将军！”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被我这一巴掌打蒙了，一时间万籁俱寂，大家都愣愣地看着我。
晏懿也是一脸的懵逼，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很快有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他呆愣了好久，才道：“这与你何干？不就是你们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话到此处又挨了我几脚，这几脚是下了狠功夫踹的，连我一个敌国士兵都看不过去了，由此可见晏懿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末了我蹲下|身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给我听好了，两军对战虽是各为其主，但我绝不会轻贱任何一个士兵的性命。为国战死是军人之幸，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白白葬送他们的性命！”
晏懿的神志似乎有点不清醒，也可能是被我打怕了，就掐着声音喊道：“我是将军，他们都该听我的！他们的命是我的！”
“你错了。”我又甩了他两个耳光迫使他闭嘴，“我们谁都不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如此一通火发完我把晏懿丢回了地上，在众人惊异或是震撼的目光中拍拍手走了回去。
蒙恬已经惊得从马上滚了下来，待我走近些直接一把将我拽了回去，一边小声教训道：“你疯了啊？”
这会儿我才发现我竟浑身都在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分，对蒙恬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蒙恬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些，又带了无奈的笑，与我道：“从前章邯和我说你傻要吃亏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的确是傻。”
我生气地反驳道：“我哪里傻了！”
“小飒。”蒙恬看着我，“像你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上战场，你虽然聪明但太善良，战场的残酷与无奈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了。”
燕国遭此大败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是以嬴政将三十万秦军自衍水畔召回，集中精力进攻楚魏。
原本嬴政是打算先攻楚国的，但碍于秦楚之间还有一个魏国，且楚国地广人众尚有余力和秦一战，是以最末决定还是先攻克魏国。
不过他也没放过对楚国的进攻，派了王翦的儿子王贲率军连攻楚国北部十余座城池，而使楚国不敢妄动，以此来保证攻打魏国时秦军侧背后的安全。
而此时为怕楚国遗民再像韩国那样作乱，嬴政先派了昌平君前去安抚。然殊不知这一次昌平君的前去，亦如同前次往新郑一般，都是昌平君巨大谋划中的一环。
王贲军队此时又回军北上，包围了几乎已经是孤城的魏国都城大梁。
然不得不说魏国必须得感谢早年魏惠王营造大梁时的苦心，这座都城有着传说中七国最大最高深的城墙，又有天时地利的纵横交错的水网，既可在战时车鞥为补给的来源，又可以有效阻挡敌人的攻势，是以数百年来无论是齐军还是秦军，都无数次攻到城下而无法再进一步。
不过如今情况早已不同以往，王贲得了久攻不破的教训，并不将首要进攻目标放在大梁城，而是先攻下了周边的城邑，使得大梁逐渐变成一座孤城，而周围那些护卫大梁水网也都全都进入秦军的掌控。
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魏国王室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自己正是败在了护卫了自己两百多年的水网之上。
在将大梁架空之后，王贲引黄河、鸿沟之水倒灌入大梁城中。水攻一向是行军打仗之中最难破解的战略，一旦运河之水自外而内地灌，城中水位暴涨，无法分流，必然成为一座死城。
魏国一战告捷，嬴政大喜。
当然他喜不喜都轮不到我，反正我还在蒙恬军里乖乖当着一个小士兵。
待魏国被设为秦国的东郡之后，中原大陆近三分之二已是秦国的领土，只剩下南方楚国和稍远些的齐国。
齐国当年也是响当当的春秋五霸之首，只不过到如今也是愈发衰微，要攻下齐国不成问题。然那楚国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项氏一族名动中原，其战力如今仍可与秦国精锐匹敌。
嬴政思忖一二，就派李信和蒙恬率军二十万，乘着楚国如今内讧正盛，分兵两路进攻楚国。
李信率一路军进攻平舆，我跟着蒙恬的军队攻打寝，两战皆胜。
而此时李信率军继续攻打鄢郢，而后引兵向东，与蒙恬军会师城父。
却不料此时项燕已尾随李信数日，趁着秦军大胜放松防备之时突然袭击，竟是连追着李信的军队打了三天三夜，占领了两座营垒，杀了七名都尉，若不是有蒙恬军替其掩护，就算不是全军覆没，也离此境不远了。
而此时据探子传来消息，项燕拥立了熊元为楚国新任的大王。
彼时我和蒙恬正在吃饭，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我们俩人的下巴差点落到饭碗里。
熊元……那不是我们秦国的右相，自上任起就有赫赫功绩的……昌平君么？
真是握了个大草，当初嬴政都信誓旦旦相信昌平君绝不会背叛自己，没想到打脸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着实是让人猝不及防。
然而最初的吃惊散去之后，我开始思索这几年来昌平君做的所有重大事件。
平定韩国叛乱，送卫国美人间接导致荆轲刺杀，再到安抚楚国遗民，再如今成为楚王。这其中似乎是有着什么联系，很隐晦，像是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而我始终无法窥见其全貌。
蒙恬像是想起了些事情，就与我道：“我听家父说，王上当时犹豫是让王翦将军带兵还是李信，王将军说攻破楚国需六十万兵马，而李信说只需二十万。王上这才派了李信领兵。”
李信的确也是秦国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然年轻也毕竟经验不足，可他就算经验再不足，又怎么会说出只需二十万兵马就可踏平楚国的狂言来呢？
蒙恬想了想，道：“哦，好像是当时昌平君也在，李信约莫是中了激将法。现在想起来，昌平君像是故意要让李信只带二十万兵一样。”
故意？我看向蒙恬，他微微点了点头。我心说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昌平君果然从一开始就有反意，只是不想他隐藏得这样好，临阵倒戈之前谁也猜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连嬴政都没有想到。
事情至此我本以为已是终点，却不曾想过数年之后东郡爆发的一件事，竟也与如今昌平君的布局脱不开干系。
秦楚一战秦军的失败，使得嬴政遭遇了吞并中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失败。
嬴政痛定思痛，才意识到伐楚之战的主将非王翦莫属。
于是亲自赶往王翦家中，请其统兵出征，并集合了六十万的军队供其调遣。
而楚国也征调了全国的兵力于平舆，如此情形可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一战。
对楚一战我格外上心，昔年韩楚之战，白亦非就是死在项燕手下，彼时我便发誓，一定会亲自削下项燕的人头。
令全军都觉得意外的是，嬴政居然亲自到了鄢郢督战。这倒是前所未有，由此可见嬴政对这一战也十分紧张，毕竟有了失败先例在前，他不来看看只怕也是放心不下。
既有君王督战，士兵训练自是更加勤勉，而面对楚军多次的挑衅，王翦却避免决战，一方面给自己军队养精蓄锐，另一方面逐渐消磨掉对方的斗志。
一日晨训完毕，蒙恬就到校场把我拽回了营帐，边拽我还边骂：“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从前训练没见你这么狠过。”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世间大多数事情不过就是习惯二字，不习惯的时候觉得再怎么少的训练都累，然而一旦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蒙恬丢了块毛巾在我头上，道：“擦擦，王上要见你。”
我的手就是一顿，抬头看着他问：“谁？”
蒙恬差点被我的听力气死，眼见着他是深吸了口气才道：“王上。”
“为什么？”
蒙恬翻白眼：“我去哪里知道？”
“哦……”我大概擦了擦汗，“那走吧。”
眼见着我就要往营帐外走，蒙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道：“换身衣服。”
我寻思他还真像个老妈子。
不过穿着一身汗臭的衣服去见嬴政的确有衣冠不整的失仪之罪。
因要换衣服，我甚至还简短地洗了个澡洗了个头，去到县令府中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
嬴政正在小院子里喝茶。
那风渐渐拂过他眼角眉梢，又打着转掀起发丝些微的涟漪，最末归于平静。
山眉海目间，皆是风月。
我跪下行礼道：“末将参见王上。”
对他我终究还是深感惭愧，是以没敢抬头看，只听约莫是茶杯与桌面碰擦发出了轻微声响，片刻，又听他道：“你是否怪寡人？”
“不。”我疑惑地抬起头，“为何要怪？”
嬴政将我扶了一扶，示意我坐下说话。
“荆轲一案寡人也知主责并不在你与章邯，寡人罚你只因国法森严。”嬴政默了一默，“实则寡人也于心不忍。”
我看着他。
他的眉间忽然就染上了几分关切：“那五十棍，痛不痛？”
我就笑：“说不痛当然是假的，但我从小到大也挨过不少打，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次痛吧。王上不要觉得于心不忍，我是您的臣子，办事不力，挨打受罚本就是应该的。”
“白飒。”嬴政突然喊了我的名字，“寡人与你相识这么多年，寡人是何心意你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
我闭了闭眼，心说有些事就算我想一逃再逃，也还是有要面对的一日。
“王上。”我睁开眼看着他，“王上对我所有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只可惜此心已予，覆水难收。”
这是秦军进攻的信号，王翦让后方的部队围攻山谷了。
蒙恬道：“你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愣了愣，跳下马背想去扶他一扶。
蒙恬已经调转马头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待阿纲的，或许他上惯了战场，晓得这样的生离死别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幕，又或许他也不再忍心看这一幕。
我狠狠一愣。
“他们永远都不会来救我们！”阿纲几乎是破了音地冲大铁锤喊，“我们的大王，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他为了求和，连太子殿下的性命都可以用来交换！”
大铁锤仍旧是坚定如初：“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蒙恬问阿纲：“你也要跟着你的大哥，为燕国白白送死？”
蒙恬原本还欲夸上一二，却不想阿纲说完这句话，竟突然飞身踹翻两个在马背上的士兵，又凌空一扑，直向蒙恬而去。
本想着这样聪慧伶俐的小将若编入影密卫中必然是一员猛将，可转念又一想，他如此忠贞，又怎会投降？
虽很遗憾他死了，可这终究只能是他唯一的结局。
蒙恬把他从马上丢了下去。
我当然是希望他不要再回去的，虽然临阵倒戈可耻，可这样的国家实在配不上为之付出性命的热血将士们。
“我的决定和我大哥的不同。”
可在这片营地的上空，这群人，还能看见太阳么？
我站在原地，看着阿纲缓缓爬向大铁锤，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动容，或许是有，但更多的是应该是可悲。ぷ99.
如此变故让我和蒙恬都吃了一惊，但蒙恬毕竟是久历沙场，这样的场面在他眼中只是大惊小怪，就见他手中利刃破开阿纲手上的链条，碎屑四散间，阿纲已经坐在蒙恬身后。
蒙恬毫不犹豫，反手一剑直直刺透了阿纲的腹部。
阿纲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