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万里长城（六）
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于是只能抽了抽嘴角对卫庄道：“啊，你回来了啊。”
他凝眸蹙眉盯了我一会儿，就说了句：“你受伤了？”
我摆了摆手当做云淡风轻的模样：“没事。”
躺着的这段时间过得那可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根据进化论，长时间不使用的四肢是会退化的，如果这种日子再多过十几二十年，约莫我的手脚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当然我也不只是纯粹的长膘，对于桑海城里的事情我还是随时保持关注的，毕竟有小凤儿这种堪比FBI的情报人员。
从白凤带回来的消息里断断续续得知，桑海城近来又来了不少人，听说是先前去了机关城的人又到桑海来和墨家汇合了。掰着手指算一下大概就是道家人宗逍遥子那一伙人。
这是什么道理呢？
很多年后我想起从前，总后悔那时候心气高，事事都憋着一口气不肯松。这要是也拿和小练儿撒娇的姿态和卫庄说说，指不定也不会再翻脸。
从前听过一首歌里有句词写得不错，说是“只是你一回身我就会放下全部”。所以其实十年来背道而驰，如果我愿意回过身去追，也都还是追得上的。
只不过我没有，我们都没有。
又过了会儿，卫庄和小练儿他们交代完了些事，才得空过来看望我。一来也不客气，就往我身边的干草垛上坐，问我：“是谁？”
“小事，不说也罢。”我耸了耸肩，“明明是你的事更重要，你去做什么了？小练儿他们可担心了。”
卫庄就瞟了我一眼：“小事。”
合着在这儿等我呢，我比着笑脸深吸了口气，道：“是胜七。这还不是为了找你，我以为能从他哪里问出点消息，没想到这家伙的脾气欠打得很。我本来想把他打得找娘，结果被他打得六亲不认。”
卫庄似乎是愣了一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的样子，我就继续道：“所以啊，看在我都受了伤的份上，你也说说你的事呗。”
卫庄默了片刻，才道：“我去找了李斯。”
“李斯？”我转了转眼珠又问，“你找他是为了问韩非的事情？”
卫庄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不错。”
我又问：“那问出了什么吗？”
“事关苍龙七宿。”卫庄神情严肃，“李斯本来也不想杀韩非，却不想有人在狱中动了手。”
“阴阳家？”我细细想了想，“韩非已经解开苍龙七宿了？”
卫庄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并未完全解开。”
哦，也是了，如果他已掌握苍龙七宿的秘密，那么阴阳家应该没那么快杀了他，毕竟还要留着人为他们办事。
这话题差不多也到此为止了，我对苍龙七宿的了解并不多，是以也没什么有用信息能和卫庄继续聊下去。
又是一段不知尽头的沉默。
少顷，卫庄复又道：“还有一件事。”
我看向他，心说有事你倒是说，别在这儿做战术停顿。
他道：“流沙，不会再为嬴政做事。”
初一听到这消息我讶了一讶，不过只片刻的功夫我又挺高兴，就道：“那挺好的，帝国这趟浑水你们还是别进来了，现在及时抽身是明智之举。”
但见卫庄神色复杂，铁灰的眸子将我盯了又盯，月光在眸中流转，复黯了下去。
这让我觉得，或许不是我想得这样简单。
于是就问：“怎么了？”
他就将视线移开，轻声道：“纵横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我没怎么听明白他的意思，脱口问道：“什么？”
“燕丹有句话说得不错，流沙真正的敌人——其实并不是墨家。”
我隐隐觉得他这句话中还有别的意思，敌人不是墨家，那难道是——
“你……”我觉得这个想法有些离谱，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答案，“你要和墨家合作？一……一起抗秦？”
卫庄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但他的眼神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
突然之间心里堵得慌，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有些沙哑：“为什么啊？”
他看着我，目光里说不清的情绪，我也看不明白。
“因为一个承诺。”
“根本就没有新的韩国！”我陡然间失了控，冲他吼起来，“你醒醒吧，你想要的韩国早五年就没有了！我亲手毁掉的，我比你更清楚！”
卫庄面色沉沉，看着我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杀气。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声音也十分低沉，“所以有一天，新仇旧账都会一起算。白飒，别以为你与我有过一年的同窗情谊，我就会轻易放过你。”
见是如此情形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当下就咬牙切齿道：“卫庄，当日城下，我真该一剑杀了你。”
他冷哼了一声：“你后悔了？”
我抿着唇，恨恨地瞪他。
半晌，我扶着洞壁站起来，垂下眸子看他，问道：“你决定了是吗？”
“是。”
“好。”我点着头，“那就这样吧。”
说着就走出山洞，几步之后就见小练儿从一处灌木丛里跑出来，发间还带着几片叶子。
她甚是疑惑：“飒飒，怎么又吵起来了呢？”说着目光越过我看向卫庄，脸气得鼓鼓的。
我抬手将她发间的叶子摘去，道：“也不是多大的事，我早就说过，我没有心，反正不会痛。”
说着故作轻松，向她笑了笑。
她牢牢握着我的手不松开：“飒飒，你别这样。”
我将手从她的手里慢慢抽出来，脸上仍旧带着笑：“那我该怎么样？”
她愣了愣，而就在她愣怔的当口，我背上劈天，从她身边走过。
此时月已中天，林中万籁俱寂，就连一向爱惹人烦恼的小虫子都停止了鸣叫。
我快步走在林中，以为只要走得够快，就可以阻止落泪。
然而不出多时，我眼前已经模糊得再看不清脚下的路。
我缓缓地蹲下|身，双臂环着膝盖，将头埋进膝盖里，骤然爆发出哭声。
可谓是声嘶力竭。
他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呢，就算不再为大秦，他也可以做回原来的流沙，为什么偏偏要选我最不想看到的那条路——为什么要和盖聂一样！
为什么都抛下我？
哭到最后觉得喉咙干了眼睛肿了，再也没有力气哭下去，就到溪边打了水洗了把脸。
借着月光瞧见溪水里印着的自己，眼睛肿得没法看，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丑过，一时觉得不值，真他娘的不值。
“白凤你跟我很久了吧。”我瞥向一棵树，“不下来我打你了啊。”
接着就见小凤儿从树上跳下来。
我又抹了把脸，不紧不慢道：“干什么，怕我迷路？”
小白凤看起来很生气，就道：“你能不能别再开玩笑了。”
“好。”我一颔首，“那说点正经的。刚才的事情你都看到了，回去不许对他说一个字，不然仔细你的舌头。”
“为什么不能说？”
“不为什么。”
海涅说过，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与你。我确实遗失了很多故人，可路总还要往前走，清风明月，山河湖海，一辈子还可以遇到很多人。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也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
我寻思着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墨家和项氏也就算了，你道家这又是刷什么存在感？和人家天宗一样一心修炼不好吗？
而蒙恬经历了上次被盖聂一人拦住去路的失败，痛定思痛，又加派了一倍的兵力，誓要把桑海翻个底朝天。
然而流沙的人一个都不见，平日里小练儿小凤儿和卫庄关系也不差的，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哪里吃瓜去了。而且刚才我似乎看见卫庄身后是跟着黑麒麟的，就在小练儿离开的一刹那黑麒麟也不见了，让我不由觉得他是不是就地变了棵草——哦，他不能变草的。www.九九^九)xs(.co^m
我觉得我被队友卖了。
或许是打不过的，或许是什么猛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卫庄回来了。
又过了那么一段日子，我渐渐觉得身体可以动，精神也比从前好了不少。
对蒙恬我倒是不担心什么，反正他手下有的是人力物力，桑海城也就这么大，说要找到那群人，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虽然这个时间确实长了点就是了。
我就问了白凤，有没有找我的，白凤说有，而且因为一直没找到，被蒙恬骂得很惨。
却听林中一阵不自然的声响，今夜本是天心月圆，却没什么风，那声音骤然响起时，我和小练儿都警觉起来。
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是足够让人意外的。
小练儿似乎是瞪了他一眼才走的，然后就留下我仰头和他对视。
这场面有点尴尬，我只是意外出现在这里的，这会儿卫庄回来，最先和他嘘寒问暖的，不应该是流沙的人吗？
其实想想这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与我又关系的不过也就那么几人，世路叵测能逢如此友人，实属一点灵犀。
这一日正是小练儿给我换着药，其实我已经可以自己换药了，但也就是当着小练儿的面撒了个为数不多的娇，让她给我换。
他又皱眉，眉间锁得都快成一个川字，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差点就笑了。
想来也是有趣，分明刚才还在和小练儿撒娇说疼死本宫了，这会儿见了卫庄却又半点不好都不想告诉他。
手已经搭上了劈天剑的剑柄，小练儿也已站起身拦在我面前，却不想她的练剑并未从腰上离开，就见月光下她的身影微微一顿。
我变了变脸色，当下脑中想过无数情形。
听了这话我感动得差点涕泪横流，不愧是我叫了好些年大哥的，这还真没白叫，终归还是心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