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藏人间

再说陆有德，他倒没有撒谎，他的身体这两年来每况愈下，最近更是瘦得不成人形，很多时候需要卧床休息。

这一日，顾十良下山做法事回来，听到陆有德又在屋里呻吟。

“哎呦喂，哎呦喂，疼唉，疼死爹啦！”

回到道观，顾十良发现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很多天没人打扫。

他以为陆有德又出去滥赌了，但打开房门却见这家伙好端端躺在床上。

听到顾十良的动静，像死鱼一样瘫着的陆有德抬了抬脑袋，唤道：“哎呦，乖徒弟，你可算回来了。”

陆有德的一身伤病，大都是在昆嵛山上请玉清真王时落下的。

玉清真王，又名南极长生大帝，位列六御之一，神位尊崇、举世皆知。

此等高位虚神，虽然对神霄雷法的加持之力猛烈霸道，但消耗也极为恐怖，没有极深的功德支撑，不可随意请降。

当日降服火龙邪神之时，众人几乎抵挡不住，陆有德为求自保请了一次，但因为功德不足，竟一下折损了数十年寿元。

加之陆有德自幼修习雷法，所遇道劫繁复，本就积累了一些暗伤，如今一起爆发，终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狗日的法因子，你这不是人的老东西，太他娘的坑人了。”

“人家修道都延寿求长生，被你坑得修这破法，还他妈的折寿。”

见陆有德这副模样，顾十良本来心情有些阴郁，但听他大骂自己的师父，表情忍不住变得精彩起来，心道，“这家伙当着我的面骂坑他的师父不是人，岂不是在骂自己也不是东西？”

顾十良修行多年，对本门道法可能造成的种种后果早已了然于胸，知道这里面的坑不是一般的多。

不过同陆有德一起生活多年，知道被坑后，恼火固然也有，但感情和恩义也不少，不至于记恨他。

“徒弟啊，我这次看来是真不成了。”骂了一阵后，陆有德注意到顾十良进来，稍稍收敛了些。

陆有德这人虽然平时有诸多龌龊，但人之将死、离别在即，顾十良的心情很快又被悲戚感伤占据。

但此时的陆有德，却努力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相。

“你也不用过于悲伤，生死轮回是自然大道，只要不成那万中无一的神仙，都得走这一遭。”

顾十良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养病，不行明天我们去县里的医院看看，净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陆有德却摇了摇头，虽然极力想要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但仍然止不住身体颤抖，眼中留下两行浊泪。

“我命数已尽，便是有仙丹灵药，也是治不好了的。”

“我这一辈子啊，被法因子引入道门，行走阴阳生死之间，斩妖千百、度鬼无算，本以为对生死离别之事早已淡然，但不曾想轮到自己，仍旧放不下、堪不破。”

“算了算了，去他娘的，就这样吧。”

顾十良眼睛泛红，喉头哽咽，不知如何接话。

“你的修为这几年又精进不少，归真结丹是迟早的事情，但我应该是看不到了。”

“按照咱们门中的规矩，徒弟修为到了金丹，师父应当为其取一道号。”

“这事情我今天提前为你做了吧。”

陆有德难得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严肃，顾十良想嘲讽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跪下吧。”陆有德道。

顾十良表现得意外顺从，依言跪了下来。

“道士修行皆为长生，我派雷法虽以降妖伏魔为用，但于长生之道的执着求索，亦不下于其他派别。”

“雷法修行如踏独木、踩钢丝，若欲稳妥精进，求长生仙道，当于生死之中求感悟、炼道心。”

说着，在顾十良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这其中皆不脱一个‘生’字，为你讨个好彩头，亦取‘生生不息’之意，便以‘生生子’为你的道号吧。”

顾十良吃了一惊，“啥？生生子？这算啥号？”

他觉得，生生道人这名号听着别扭，搞得像女人生孩子，不禁腹诽陆有德，起名字的水平当真一般。

正要同他理论，改个霸气好听些的，抬头却发现，陆有德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息。

“陆有德？”

“师父？”

“老混蛋！？”

顾十良喊了几声，却得不到回应。

半晌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陆有德面前，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

下一刻，泪水如决堤般喷涌而出......

人死之后化生阴身，时间因人而异，从数息到数天不等。

陆有德死后，在院子里停尸了三天，仍未见其阴身现世。

“不会是因为人品太差，直接被阴差勾走了吧？”顾十良脑子里蹦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本来十分悲伤的事情，但落在陆有德身上，却总会出些莫名其妙的岔子，以至于伤感都被冲淡了些。

按道理讲，停尸一般都是三天左右，时间再长，尸体腐烂发臭，不仅味道十分难闻，还可能有疫病相随。

因此顾十良不得不收殓陆有德的尸体，若是他临行前还想见自己最后一面，下葬了也不会影响。

傍晚，顾十良将陆有德尸体背到墓地。

他自己一个人没办法抬棺，所以让人事先将棺材放进了坟墓里。

顾十良将陆有德的尸体扔进棺材，尚未合上盖子，尸体眉心却突然射出一道白光，直冲云霄。

下一刻，本来一片晴朗的天空，忽然风雨雷电大作，滚滚雷霆和狂风骤雨中，白光化成一名神光氤氲的道人，仙风道骨、潇洒崭然。

“咋回事？这老家伙难道......修成神仙了？”顾十良看着天上的陆有德，自言自语道。

正自疑惑间，陆有德的声音在顾十良心田响起。

“我于生死之中明悟，终得堪破，窥见神仙之道所在。”

“这三天，我虽身死，却仍保留一丝气息与生机不灭，借此冲击道胎境界，而今已得三花聚顶，生天人交感，成就神仙大道矣。”

顾十良脸现笑容，心中升起由衷的喜悦。

陆有德话音刚落，天穹之上又现异象，一团海市蜃楼般的光影出现在陆有德身后。

隐约可见，其内光明坦荡、秩序井然，有灵禽栖息、异兽游走，数十尊法相庄严的神灵俯瞰大地，散发凛凛正气神威。

顾十良福至心灵，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正道”仙乡。

陆有德虽然于生死之间悟道，修成神仙之果，但肉身已亡，此刻需得进入仙乡，方能超然轮回，得享长生。

“老混蛋，一路走好！”看着被仙乡神光接引上升的陆有德，顾十良大声呼喊。

陆有德回首人世，目光落在弟子身上，面露笑容，神秘而渺远。

“为师饿了，快去给为师弄点吃的去。”

“你瘫了吗？要不要我喂你？”顾十良哼笑，同时掩住鼻子，“屋里什么味儿这是，你在床上窝了多长时间？准备当王八吗你？”

现在不管是做法超度还是降妖伏鬼，陆有德已经很少参加，大都是顾十良自己下山完成。

这脾气急躁的年轻道士，在方圆百里之内已经小有名气。

顾十良自然不能让他如意，动手阻拦，双方你来我往打了半天，终是被陆有德抢到几口勉强饱腹的吃食。

顾十良离开郑州后，先去了趟马县，在他姐姐家住了几天，方才返回壶山。

“你这死孩子，说什么话呢，”陆有德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为师的伤病顶不住啦，活不了多久啦。”

这话说得顾十良心里一咯噔，从昆嵛山回来后，他就隐隐觉得陆有德状态不对，一天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

这家伙撒谎蒙人成性，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要是真信了他的邪，最后被卖了说不定还帮他数钱。

如此这般，在师徒两人的打打闹闹中，又是两年光阴匆匆而过。

一年前，李惜福去南京城上高中，一个多月才能回一次家，虽然回来后还是会找顾十良玩耍，但补课的事情却是没有再继续了。

这两年，顾十良已经对道士的种种活计颇为精熟。

“徒弟呀，你看为师都这样了，快把你藏的那些钱都拿出来吧，让为师好生快活快活去。”

本来顾十良还有些担心，但听了这些话，脸登时黑了下来，决定不去管他。

顾十良赶到他屋里的时候，见到他正伏在床边，捂着肚子，吐出一大口血来。

病痛的折磨让陆有德甚是暴躁，抓起床头的一只破碗掷到神堂的墙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同时破口骂道：“妈的，一天天拜的什么破神，请一次就吃了我几十年寿数！”

果不其然，顾十良走后不久，陆有德就开始下床溜达，虽然脸上仍有病容，但能跑能跳，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虽不想搭理陆有德，但顾十良得做饭给自己吃，而饭一出锅，那厮立马就闻着味儿跑了过来。

如今看这家伙的样子，身形干瘦、面容枯槁，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