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哪吒是凶手

今夜第二次进入古战场，哪吒驾轻就熟领着宗潼找到祭坛，方才他其实与祭坛也只有寥寥数步，若非李靖身死他被玲珑塔排斥，此刻他早已到了凡间。

一刻后，哪吒在宗潼的带领下，见到了敖桓。

海底龙宫外观上与哪吒印象中并无区别，但内里却有不同，玉石的宫壁上珊瑚托举起夜明珠，让殿中时时刻刻亮如白昼，十二座白玉蟠龙柱撑起整个大殿，那其上，十二条龙被死死钉住龙尾，只能不断地盘旋游走，哪吒走入大殿时，靠左柱上的一条龙冲他张开巨口，那其中空空荡荡，只剩一截短短舌根。

“没什么意思。”姬楠没看他，自顾自地向后拗去，脖颈洁白修长，弧度美好，在月光下微微的反光，他叹了口气，“不是时间不多了吗，拿走，快滚。”

语毕，他随意挥了挥手，桌上数件法器如倦鸟投林一并投进了哪吒怀中，哪吒一怔，抬手圈了个满怀，他捧着一大堆法器，丢也不是走也不是，总觉事有蹊跷，姬楠不会背着他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现在，又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些法器，即使面前是铺满尖锐竹篾的深坑，他也不得不鲜血淋漓地往里跳。

说是面前，也并不全是，敖桓高高端坐在水晶王座之上，目光幽深地俯视他片刻，忽然扬起一个笑来，拍了拍手，便有一身材婀娜的侍女自大殿深处接过果盘，袅袅婷婷走至哪吒面前跪下，将果盘举过头顶呈上。

“逃狱可有趣？”敖桓笑着问他，“路上没惹着什么麻烦吧。”

他的问候亲切熟稔，似乎对今晚天庭发生的一切毫无概念，以为哪吒答应了他的帮助，在一切未变糟之前悄悄逃离了那个地方，要和他展开一场复仇。

然而哪吒丝毫没有心情和他讲述这一整晚的心路历程，从小戴慌乱奔进监狱告诉他天帝的做法时，后面的事情血腥而荒诞，迷离不经，像是场最深的噩梦。

仅仅是跟着敖桓的话回忆一瞬，一种道不清的疲惫便顺着回忆的触手爬上来，手脚忽然有千斤重，嘴唇黏在了一起，他不想说话不想动，累得恨不得摊在原地，变成一滩没知觉的泥。

但不行，时间仍在一点一滴流逝，他等不起，金吒等不起，李靖更是耽误不得一分一毫。

哪吒咬住舌尖强自提起精神，伸手捏了捏鼻梁，定住神对敖桓开口：

“我要……”

两个字出口，声带好似不受他控制地微微发抖，那种累意席卷上来，哪吒盯着敖桓，敖桓似乎察觉到哪吒的不对劲，急急走下皇座，温柔地按住他肩膀，放低了声音问：“发生了什么？”

哪吒没说话，喉头轻轻一梗，他挥开敖桓的手，摇了摇头，掩饰性地轻咳两声，觉得眼圈渐渐开始发热，于是扭开了脸，说：“没事。”

然而那两个字在胃肠里绞了个七零八落，裹了一身的胃酸，过喉咙时酸液辣的他喉头发紧鼻尖酸痛，哪吒忍不住了，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背对着敖桓摆摆手。

站了一会，他深深吸气，觉得自己像块海绵，吸饱了水，肿胀而沉重，头也沉重脖子也沉重，手指沉手臂沉皮肉沉骨骼沉，他撑不住了，被这重量拖拽得好痛，于是依从本能，缓缓地蹲了下去。

三太子幻出三头六臂的时候顶天立地，然而此时蜷在一起，居然这么单薄，脊骨伶仃地凸出来一排，让人想伸手捋一捋，给他按平下去，再称出一海碗饭端到他面前，配上鸡鸭鱼肉看着他满脸幸福地大快朵颐。

这么瘦，还是小孩子。

敖桓复生之后始终萦绕在眉宇间的戾气稍稍散去，他看着哪吒的背影，神情稍稍松弛，他吐出一口气，走过去蹲下，将哪吒圈在怀里，哄小孩儿似的拍着背一下一下安慰，下巴搁在哪吒发顶上，这一瞬间，敖桓的目光几乎是称得上温和的。

这一刻，怀里的孩子不再是那个令他陌生至极的三太子了，他的身形在敖桓的幻视里飞快地缩小，变回了小时候，弱小，单薄，又娇气，并且真心实意地依赖着他。

想到这里，敖桓的手一顿，微微地笑。

宗潼跪在原地不动，以水族间的密语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敖桓，然而话至一半，哪吒已然收敛住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擦了擦脸，随后推开敖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不死药在哪。”

除了声音略带沙哑，他似乎一切如常。

敖桓皱了皱眉，片刻后才站起身来，回答：“我只有不死药的线索。”

“况且，哪吒，我也需要不死药。”敖桓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知道那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我知道。”哪吒说，“但不死药有一就有二，四个时辰之内我必须要拿到他，无论如何。”

哪吒深深地看着他：“那之后，我会找到新的不死药还给你，古战场的怨念只要此事结束，我立刻奉上，至于建木，我可以去求师父，怎么样都行，敖桓。”

句至末尾，他的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哀求。

“谁死了？”敖桓皱起眉。

哪吒沉默片刻，想起敖桓的复仇，李靖二字噎在嗓子眼里半晌，被他原样吞回去，他回答：“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敖桓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他沉沉叹了口气，用力揉乱哪吒的头发像是泄愤：“你啊……”

哪吒一动不动，脊背绷得僵硬，站成了一柄过刚易折的标枪，他的目光粘在敖桓脸上，喉头滚动一下，紧张地像在等待一个宣判。

敖桓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招呼他道：“跟我来吧。”

哪吒迟了半晌才起步，过于紧张后的放松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怔怔盯着敖桓的背影，赶忙跟上，迟疑地问：“你……不怕我骗你。”

“骗我什么？”敖桓不在意地道，“你能有什么骗我的心眼。”

这话里对他的信任一览无余，哪吒没说话，嗯了一声。

龙宫很大，建造得十分曲折弯绕，敖桓领着哪吒与宗潼曲曲折折地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了目的地。

那是个小小别院，极偏，庭院中的天井里种着棵残木，树已经死了，木头也早已朽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哪吒一怔：“这里是……”

敖桓脚步未停：“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你在蜃境中见过吧。”

“那——”

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敖桓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我复生之后，院子里就变成了这样，我不知道母亲是死了，还是被敖广杀了，我问过敖广，他说不记得了。”

“你当年去求过我爹吗？”哪吒问。

敖桓的目光为哪吒话里的称呼闪了一闪，很快，他调整了表情，回头对哪吒笑笑：“很遗憾，没有，当年去书房与你爹密谈的是敖广，不是我。”

说话间，三人已走至房门之前，敖桓伸手推开房门，一股糟朽的气味从屋里中冲出来，哪吒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敖桓轻声说：“不死药的线索，就是这个。”

在脑海中短暂斗争片刻，哪吒一咬牙，将自己的几件法器统统收起，右手按上玲珑塔，正欲施放灵力，却听姬楠忽然直起身来，幽幽地看着他。

“你……”他皱起眉，端得一派严肃不耐。

与此同时，天帝宫中，姬楠缓缓睁开眼睛。

天帝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天帝身后，目光扫向法阵，涟漪之中，金吒奔逃的身影格外刺眼。

他扔下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玲珑塔七扇门同时大开，金光灿然，将哪吒与沉默不语的宗潼一股脑地卷了进去，片刻之后，玲珑塔嗒地落在地上，又变回了一个灰扑扑的小摆件。

“你什么意思？”哪吒谨慎地后退一步。

“什么？”哪吒心里一跳，灵力蕴在掌心一时竟没敢灌进玲珑塔。

“你把头发弄好。”姬楠盯着他端详片刻，嫌弃又嫌弃的一撇嘴，“太丑了，脏了本君的眼，你穿得那是什么，我说三太子，你是救人还是逃荒。”

姬楠没骨头似的歪在窗边，白衣骄矜，凤眼微挑，若不张嘴，就是个让人无论怎样也挪不开眼的绝世美人，美人唇角矜持地一勾，大剌剌点评：“还行，有点人样。”

姬楠勾勾手召来玲珑塔，端详半晌，撇撇嘴说真丑，少爷的审美异常暴发户，不华美的东西就是不美，玲珑塔被他嫌弃地扔在一边，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姬楠吐出口气，偏头看向窗外那轮清辉的明月，像是陷入回忆，神情怔仲，许久，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那藕说什么抱歉。”他撇撇嘴，“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啊……”

待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袅袅消失在房间里，靠窗的姬楠仿佛失了水分，整个人矮小皱缩，极速塌陷下去，最后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变成了个不起眼的，面目模糊的木雕摆件，咕噜噜滚到了书柜底下。

然而哪吒却在他这烦人嘴脸里莫名其妙的找到了一点安心，今晚什么都不对，但似乎只有姬楠，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太子爷，还是让他熟悉的那个模样。

于是他罕见地没有回嘴，食指一挑，混天绫高高束起长发，他抹去面上尘灰，幻出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灵力全力灌进玲珑塔，出乎意料的，玲珑塔十分温顺地接受了他。

殿中侍者寥寥，是敖桓为避免麻烦只留亲信在旁。

在震耳欲聋的无声哀嚎里，哪吒站定在敖桓面前，宗潼落后他半步位置跪着，深深低着头，姿态很谦卑。

哪吒被他这话逗乐了，郁结许久的心情忽然松快不少，他看一眼时刻，深吸一口气，进入玲珑塔之前，他深深看向姬楠，说：“谢谢你。”

“抱歉。”

他尖酸刻薄地把哪吒从上到下损了个遍，态度倨傲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