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错落经年》
错落经年

第 43 章 番外 内宫(二)

“那下次你再去的时候….能顺手帮我也拿一本么?”张永福嗤笑道,神色间竟带上了期盼。

苏怀瑾原本正在修缮藏书,不时回应一下秋樱的询问,但听闻他二人的对话,登时便放下了手里的书本,走过来神色严肃道:“内宫里藏此禁书是大忌,况且,倒卖宫中物件亦是重罪,一经发现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胆子怎的这般大?以后不许再去那里了听到没有?这书也赶紧毁了,不许再看!”

“老幺,你这么激动作甚?不看就不看了嘛,哎,真扫兴!”刘玉柯撇撇嘴,这便将书合上。张永福闻言也面露惊恐之色,便不再提及方才之事了。

刘玉柯背着苏怀瑾向着内宫住处行去,月色将两个小少年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今日之事是我不好。”刘玉柯见他此刻心情平复了许多,但心下愧疚,故而仍道。

“无事了,我还要感谢你,送我过来呢。”苏怀瑾不是个记仇之人,且总只念着旁人的好不念着旁人的恶,回想起今日情形,比之那两名对他恶言相向又弃之不顾之人,刘玉柯实则良心未泯。

日子一天天过去,本以为藏书阁是内宫一处与世无争的所在,奈何内宫波谲云诡、危机四伏,没有一处躲得过,而人命,从来都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在那一年,这名唤作“张永福”的内侍便死于非命。

起因不过是,他临时起意和苏怀瑾换了负责修缮整理的藏书区域。而藏书阁的藏书,可用于翰林苑学士讲学,亦可用于皇子教学读书之用。而有一次翰林苑讲学时,需用到这里的一本前朝书册,张永福按照规定去送书,后因翰林学士发现这本书里隐有暗讽当今天子的大不敬之言,天子知晓后,盛怒之下,便将张永福杖责而死。

不过是昨日,苏怀瑾和刘玉柯还刚刚同他说过话,昨日还鲜活地笑着的人,今日便成了一具冰冷染血的尸首,草席一卷,便被抛去了乱葬岗。

那段时日,苏怀瑾整夜整夜地失眠,白日里也神思恍惚。藏书阁外呼啸着的寒风,拂过檐角时发出阵阵哀鸣般的嚎叫,仿佛冤死之人的哭泣。若是那日,他没有答应张永福临时换位的提议,那么无辜冤死的,便是他。入宫五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同伴无辜丧命的悲痛,以及,人命微如蝼蚁的凄凉。

内宫里的黑暗,时刻裹挟着那些无力抵抗之人驶入漫无边际的修罗地狱,仿佛没有尽头。无辜冤死之人,从来不止一个。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满月的秋夜,本是中秋团圆之际,却并不太平。那日天子在内宫摆宴庆贺,宫中内眷皆前往。那夜,苏怀瑾、刘玉柯和李德安在藏书阁待到很晚,待正要离去前往休憩之处时,却听闻阁外的草地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呼喊和哭泣声。

藏书阁位置偏僻,四下有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地,因着常年无人修剪,夏日里,青草灌木常常长到半人多高。而时下虽已入秋,但这里渐黄的草木依旧尚未枯萎,若有人掩藏其间,也不易被人发现。但此刻女人的哭声太过清晰,直让人无法忽视。

三人缓步行至藏书阁的窗前,轻轻拨开窗子,只见皎洁如水的月色下,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匍匐在草丛间,快速除去身下女子身上的一件件衣衫,动作粗鲁又蛮横。月色太过明朗,他们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子锦衣上用五彩丝线绣制的祥云图案,而那锦衣的料子,是上好的蜀锦。毫无疑问,此人不是宫中内侍,而是皇亲贵胄。而现下,能在内宫行走自如的皇室男子,只有当今天子贺兰祺的同母亲弟楚王。

眼前情景,不禁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苏怀瑾下意识地想奔至那处阻止男子的动作,却被刘玉柯死死拉住,“别去,你去了又能如何?我可不想和你一起送死!”刘玉柯惊恐之下怒道。

内宫里,保全自身已是非常不易,这等事,的确不是他们几个内侍所能阻止的。可于良心而言,见死不救,无疑是一种煎熬。

二人正挣扎间,女子的哭声已然止歇。亟待男子离去后,三人步履急促地奔至草丛间,只见那女子已然没了气息,她身上的衣衫已是凌乱不堪,汩汩鲜血,还在身下流淌着。她秀丽的眼眸仍未阖上,好似死不瞑目…..很显然,男子奸污而后杀害了她。

次日,此事便在宫里传开。因着死去之人并非一个普通的宫女,而是尚衣局的掌事女官郑婉言,而她,亦是郑贤妃的亲堂妹。郑贤妃哭诉着祈求天子为她堂妹讨回公道,天子耐受不住便承诺彻查此事,实则凶手是谁,他心知肚明。那夜的宫宴,楚王并未到场,天子知他这个同胞弟弟素来好色成性,且以凌虐女子为乐,这段时日他在内宫四处闲逛,天子从未出言阻止。而郑婉言貌美在内宫是出了名的,在旁人看来,她从女官升作妃嫔是迟早的事,奈何,大好年华,如此凄惨地便结束了。

既然天子有意偏袒,所谓彻查,便不过是走个过场。但例行公事,藏书阁距离郑婉言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最近,故而苏怀瑾刘玉柯等人,自逃不过内侍局的盘问。

“一会儿内侍局的人过来,问起那夜可有看清凶手身形穿戴,千万要装作没看见,听到了没有?!”内侍局的人来之前,刘玉柯便对苏怀瑾和李德安道。

苏怀瑾本就因那夜眼看一人身死无所作为而备受煎熬,此番刘玉柯如此说,他便更是犹豫。

“你到底听到了没有?楚王是何人你知我知陛下岂会不知?查案只是例行公事,郑贤妃不得宠,但楚王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就算你指认了凶手是楚王,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刘玉柯急了。

苏怀瑾此刻再抑制不住眼泪簌簌落下,他此刻只觉胸口闷得厉害,甚至连发声都困难起来。正万般挣扎间,内侍局的人便到了。

而对刘玉柯所言不以为然的,显然是另一人。就在内侍局负责彻查此事的掌事内官询问起他们那夜的见闻时,李德安便抢在他二人之前声称自己那晚看到的人就是楚王无疑,而阁内其他两人,也以为这是个邀功的大好机会,便也齐齐证实李德安的见闻,声称那夜看到的人就是楚王。

现实的残酷,不仅仅在于事与愿违,而在于,本满心盘算的上升之路,变作了前往地狱的通道。此事最后以楚王被天子贺兰祺遣返回封底作为了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只是这般不痛不痒的惩罚。而包括李德安在内的那三名指认楚王为凶手的内侍,则被天子以赏赐为名唤过去,而后各赐了一杯毒酒。

转眼间,在这不起眼的藏书阁,又有三名同伴相继从这里,彻底消失了。

内宫的黑暗、同伴的惨死、周遭的巨变,总让人被迫成长。而原本畅游书海,只愿就此了却残生的少年,也终于开始了绝地反击,在这惨无人道的宫墙里开始了与命运的对抗,不为博一个好前程,只为,活着。喘疾和去势之苦都挺过来了,他不想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天子贺兰祺自继位以来,虽于治国之事上无甚建树,但早年也是个热爱书法绘画的惜才之人,并不似后来那般日日沉迷丹药之术追求长生不老。

苏怀瑾便是认准了这一点,便趁着一次天子的贴身内侍来藏书阁取书时,因着书本较多,便提议由自己分担一二,终于在天子面前露了脸。而他,也早早便在书本中留下了自己闲暇时所作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天子为他精湛的书法绘画技艺所吸引,因着爱才惜才,便不顾他只是普通的内侍之身,将他留在了登华殿侍奉。而他不仅才华出众,也渐渐学会了投其所好博他欢心,终于一步步做了天子的御前内侍直至东厂提督。

而刘玉柯,自是更早便在为自己做着打算。因他本就不愿留在藏书阁,故而当值时便喜欢四处乱窜,内宫里的每一条回廊、每一座石桥他都一清二楚,甚至连每一块石砖是空是实都已摸清,不为别的,只为有一日若有用得上的时候,得了贵人青眼便能离开这里。

而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女官郑婉言之案了结后,内宫便下起滂沱大雨,这雨一下,就是一月。那时,司礼监掌印陆道焉日日途径此路,路上的石桥本就经年失修,经雨水浸泡后更是松垮,陆道焉那日酒醉,途径此地石桥垮塌险些落水,刘玉柯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从此,刘玉柯便入了陆道焉的眼,加之他素来嘴甜善于随机应变,陆道焉病逝后,他便接替他做了司礼监掌印,而后便是西厂提督。

而秋樱,自幼便精通绣活,藏书阁又毗邻尚衣局,尚衣局宫女送衣时不慎弄脏了衣物,秋樱便拿出针线巧妙化解,在其上绣了两个精巧的图案,巧妙掩盖了污痕。而后,那宫女便在掌事女官面前为她美言,她便去了尚衣局当值。

自此,三人皆离开了这里,正式开始了各自的内宫生涯。

“那今后,你我就是朋友了,在这深宫里,也有个照应。”刘玉柯见他不因今日之事怨恨自己,便笑道。

“好啊。”苏怀瑾亦爽快答应,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映着皎洁的月色,澄澈无暇。

那时,他们皆是十余岁年纪,这个年纪的少年,正处于身体生长变化迅速的时期,便是身上少了点东西,看到这样的画面,也不由得浮想联翩。

“宫里有人倒卖物件,将些首饰珠宝拿到宫外去卖,再顺点东西回来。西华门那儿有个小门洞,便是专门供他们交换物什的,我不过顺手拿了一本。”刘玉柯轻声道。

但无疑,秋樱的目光,从来只在苏怀瑾身上流连。她出生于京郊一个普通人家,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因着本就家贫,作为女儿家自是没念过多少书的,甚至大字都不识几个。虽不识字,她却喜欢翻阅各类藏书,每每遇到不识不懂之处时,便会询问苏怀瑾,而苏怀瑾总会耐心地回应她的问题。清俊少年,学识渊博;懵懂少女,人事不知。旖旎的少女心事,便在这一个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悄然萌生,只是,他从来不知晓她的心意。

还记得,那夜月色正好,微风拂在身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

“你说你这小子,都入了宫,还这么用功念书作甚?我觉着在这宫里,有没有学问只是其次,重要的是懂得生存,你这性子太容易被人欺负了去,”刘玉柯见他同意与自己做朋友,也打开了话匣子,“你不爱与人交涉,又倔强不肯低头,在宫里可是大忌。”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开始严肃起来,不再是先前那般不着调的样子。

“你说的道理我明白,只是我答应过我娘,会好好念书的。我从前的梦想是考取功名,如今……但我还是觉着,既然有这个机会,就应好好珍惜。”苏怀瑾说到这里,神色又开始黯然。

藏书阁地处内宫西北角,是一处幽僻的所在,南边是尚衣局,但和哪个宫室都相隔尚远。故而三年五载间,别说见不到宫中贵人,就连和别处的宫女内侍,都无太多交涉的机会。待在这里,便是日复一日地整理修缮藏书,便是无事时,也不得随意走动。

他二人翻阅书籍交流时,刘玉柯则龟缩在一旁看独属于他的“读物”。

“玉柯儿,你这看的什么啊?这么入迷。”张永福见刘玉柯抱着本小册子不撒手,清秀的面容神色荡漾,不禁好奇道。张永福是藏书阁里另一看守内侍。

刘玉柯却也不避讳告诉张永福自己所看何书,甫一拿到他面前,他见之便登时面红耳赤,“这…..这个你从那儿弄来的?”毫无疑问,这小册子便是春宫图。

“嗯嗯。”苏怀瑾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渐渐地在他背上也不再拘谨,身子很自然地放松了下来。此前,他只是被迫接受了入宫的命运,但从未真正接受自己的内侍身份,而刘玉柯的一席话,无疑在这个夜晚,给他上了一课。

宫学里的时光转瞬即逝,而后,二人便被拨去了内宫里的藏书阁当值,并在那里,一待就是五个年头。

“我跟你是认真的,别不往心里去,哪日遭了殃,后悔可就晚了!”苏怀瑾道。

“好啦好啦,我听你的。”刘玉柯细长的眼眸里融上了笑意,苏怀瑾的话他素来都是听的,而宫中规矩,他亦向来知晓,只是放不下这点癖好。

于刘玉柯而言,这样的日子无疑十分煎熬,他虽无甚大的志向,却也不想在这里消磨时光老死深宫,五年间,他一直变着法儿的试图离开这里,只可惜苦于没有门路。而对于苏怀瑾,这里无疑是一片乐土,修缮整理图书的工夫,畅游书海间,从名家诗篇到史学典籍,从人物传记到前朝轶事,短短两年,他便读完了这里所有的藏书。

而在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这里来了一位名叫“秋樱”的小宫女。那年秋樱刚刚十三岁,面容白皙清秀,身形已隐隐有了少女的曼妙婀娜,甫一到来,便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因在这里,内侍有八人,而宫女仅有两人,此前那位年长的宫女离去后,将将到此的秋樱正处豆蔻年华,她姿容秀丽,神色间带着一抹楚楚动人之感,引人注目自是寻常之事。而宫里的内侍虽比不得宫外寻常男人,但在一个女人稀缺的处所,心生几许爱慕再正常不过。

“可事已至此,你便是书念得再好,也不能如何了,”刘玉柯直言不讳道,“这宫里头,真正的学问,可不在书本上,以后我罩着你,慢慢你就会明白了。”生在花楼里,让他自幼时起便见过各类形形色色之人,加之后来在京城流浪行乞的生涯,自是早早就明白了太多生存的规则。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