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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落经年

第 73 章 番外 他的故事

而原本,只是一段插曲的邂逅,却因缘际会地还有后续。天子膝下只有三子并无一女,匆匆一面,他对裴岩这女儿便颇为喜爱,此后半年多的光景,更是时常借议事之机,召裴岩入宫时,也吩咐他带上女儿一同进宫。

他记得,她那时喜穿各式各样的红色衣裙出入宫闱,天子与裴岩议完正事,便会与她畅谈许久。家长里短,宫外趣事,天子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新生的活力。而旁人所不知晓的是,侍奉于天子身侧的他,惯常的低眉顺目间,目光总有片刻抬起,在她身上略过一瞬。

他不知什么是欢喜,更不知何为男欢女爱。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着一袭红衣,自汉白玉宫道上走过,更喜欢她论及旁人时,肆无忌惮无所畏惧的模样……他的心好似素来无波的古井,井口处是长年累月的荆棘遍布,风吹不进,雨落不进,直到有一日,空隙间尘埃落下,古井深处,泛起了涟漪…..

父亲走了,留下患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年仅十岁的他,过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母亲病情始终不见好转,两弟一妹尚且年幼,他不仅要下地劳作,走十几里地将家中收成之物拿去城里贩卖,还承担着照顾母亲和弟妹的责任。

生活的苦难接踵而至,没有哭闹,没有抱怨,这个年幼的男孩儿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或许知道哭诉无用,从那时起,他便好似失去了哭泣的能力,每每遇到生活中的大小事,平静接受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而同时成为习惯的,还有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父亲离世一年后,村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赵玉安依稀记得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村子里便传来鞭炮声。非年非节,也不是谁家办喜事,乡亲父老却争相庆贺,排着老长的队伍迎接那人的到来。他本不爱热闹,无意间视线穿过人群,瞥见了那被众人争相迎接的“衣锦还乡”之人。

再见时,她仍是一身红色衣裙,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她化着浓艳的妆容,是与她的年纪格格不入的妖艳,浓妆艳抹下的肌肤,却是失血的苍白,映衬着红色衣裙,似残阳,似鲜血,再不复往昔的鲜活灵动。他看见了,她眸中的恨…..

他为她赎身,从她眼中看不见一丝除却恨意之外的情绪,可她没有犹豫,便同他走了。他将她暂时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居所,直到他攒够购置府邸的银两,有了自己的住处,便毫不犹豫地接她与自己同住。

他从来不敢奢求,两人便过上了各居一室、相敬如宾的同居生活。偶尔,他会从她眼中看到过去那样生动的笑意,却总是转瞬即逝。她敬他谢他,却从不愿与他多言半句,从前那个直言快语的女子,如今变得惜字如金。她不再练武、骑马,只日日安静地住在他的宅子里,偶尔写字绘画、抚琴绣花打发时间,甚少对他提及任何要求,却也从未主动于他门前光顾。

直到有一个夜晚,她主动扣响他的门扉,进入他的卧房。那夜,她身着一袭半透明的纱衣,乌黑的发随意披散,映衬着月光,美得宛若观音下凡….他望着她移不开眼,不待他回应,她便主动吻上了他的唇,为他宽衣…..深埋内心的情意汹涌而出,来不及思考,便共赴一场属于他们的旖旎盛宴,直到,屋内的烛火燃尽……

原以为是一场放下身段与顾忌的真心交付,不想次日等来的,只是她冰冷的一句:“玉安,你与苏怀瑾是相识的吧?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杀了他。”

原来,昨夜的情意汹涌,不过是她为了复仇,不惜在他一个阉人身上,施展的美人计。

年近三十的人生里,经历过太多,他已然不知痛的滋味,这一刻,他却深切体会到,打碎的琉璃渣,刺入血肉时,是怎样的疼痛。

他的拒绝,换来的是许久的沉默与冷战,二人再次开始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直到有一日,她再次扣响他的房门,承诺放弃复仇,此后只同他平静生活,好好相处。

谎言从来只有一次和无数次。那个冬日,那场相聚,开席前的不经意间,他发现了厨房角落里的乌头渣,她正拿着酒杯,将其与杯中酒水混合在一处……而就在她出门招呼时,他趁他不备,交换了酒杯。

那人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着绫罗绸缎,中等身材,面白无须。赵玉安原是只瞥了一眼,便如往常一般扛起竹篓向城里走去。直到听见路旁大人孩童的议论,驻足片刻,方才知晓此人名叫徐贵,乃是宫中内臣,此番回乡不仅为省亲,也为从家乡挑选适龄孩童,一道入宫侍奉贵人。

从旁人简短零星的话语间,他已然捕捉到两条重要信息,一来入宫可获得一大笔银两,这笔银两足以承担母亲治病的一应费用;二来身为男童,入宫前…….

“我只问你累不累,说这些废话作甚?哎……真是没趣儿。”少女嗔道,打断了他的话。

关于那日,他记得最深的,便是她的这两句话。她略微娇蛮的颐指气使,落在他眼中,便如旭日初升时的朝霞,只有活泼明快。

那是一个冬日,天子及一众官员、贵族去往郊外游猎,他作为御前内侍自伴驾于君王之侧。游猎年年都有,只今年却有些不同。本是贵族官家子弟驰骋的猎场上,他却看到了一抹明艳的红色身影,亟待众人一并策马归来,他方才看轻那一袭红衣之人,是个身着劲装的妙龄少女。

赵玉安出生于河北保定郊区的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家中世代务农为生。八岁那年,村子里闹旱灾,田地便一直没什么收成,一家六口的生活开始艰难起来;而在他十岁那年,父亲的染病离世,于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庭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在那人的游说之下,不少家境贫寒的孩子动了入宫的念头,旁人妄图如这人一般飞黄腾达,而于他而言,所求不过有银子给母亲治病,家中弟妹也能日日年年有口饭吃。入宫付出何等代价他虽已然知晓,却仍毅然决然签字画押,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途。

苦难加诸于身时,有人铭记,有人遗忘,可不论铭记还是遗忘,或许都来自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而赵玉安显然属于后者,自幼时起,许多身与心的痛苦经历,他而后每每回想,记忆总是模糊的,不论父亲去世还是净身之时,有多痛,有多难,他总记得不甚清晰,至于那些细节,更是遗忘得干干净净。

即便如此,不过两年的相处,三人仍是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但便是同为残缺之人,在他眼中,苏刘二人依旧是耀眼的,他自认不及苏怀瑾博学多才,亦不及刘玉柯头脑活络,所追求的和所能做的,只是平安过完这一生,即便这里人命如草芥,每日都有人死于非命,他也希望待到家中两弟一妹相继成人成家后,再离开人世。而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他开始愈发谨小慎微,以求自保。

那少女笑得灿烂,只轻巧地翻身下马,与她父亲一道,向天子行礼间,他方才知晓,这少女名唤“裴萤”,是宰相裴岩之女。原是与他无甚交集之人,原是他只能仰望之人,不经意间,那少女却已行至他身前,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她明丽白皙的面容上,适才因策马吹风留下的微红。

“旁人都可四下走动,只你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不累么?”少女眉目英气,一双明眸望着他上下打量,似是好奇,又似只是随意询问。

“多谢裴姑娘关心,侍奉陛下,乃小人职责…..”来不及思考,他便迅速向她躬身行礼,很快回答道。

离开内书堂正式入宫当值的第四个年头,他被分派到了宫内的藏书阁。藏书阁这地方,地处宫苑的西北角,距离贵人宫苑尚远,本是一处幽僻所在,对于无甚志向之人而言是个很好的去处。而在那一年,因藏书阁数名内侍卷入天子亲弟楚王与女官郑婉言之案,被天子赐死,此地又成了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地方。但他们这些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即便心中有惧,他所想也仅仅是,既来之则安之。

来此当值后,他被安排与另两名本就在此的内侍同屋而居。在他来这里时,他们已在此处度过了三年光景。其中一人相貌俊秀,风姿清朗,有着寻常内侍身上没有的温润书卷之气,唤作“苏怀瑾”;另一人漂亮得近乎雌雄莫辨,平日里言行举止看似不着调,实则有头有脑能屈能伸,唤作“刘玉柯”。或许是因着对楚王之事的后怕,这两人已开始想各种法子离开这里,在赵玉安来此当值两年后,苏刘二人便相继离开此处,另寻高就了。

原本,这是他从来不曾开口说出的心事,他甚至,没有正大光明抬眸看她一眼的资格。可朝堂之事,素来波谲云诡,裴岩恶贯满盈,在苏怀瑾等人询证揭发下,终于被天子治罪。短短一月,只手遮天的宰相沦为了阶下囚,身首异处;而无忧无虑的宰相千金,一朝家破人亡,没入教坊司为妓。

无人知晓,那段时日他冒着何等风险,寻了多少门路,才得到一个前去教坊司探望她的机会;更无人知晓,他想了多少法子,才凑足银两为她赎身。

即便世事无常,善良之人总也会得到旁人的善待。苏怀瑾离开藏书阁后,便成为了天子的御前内侍,而后过了几年,又被天子提拔为东厂提督。而因着苏怀瑾的引荐,赵玉安便有了接替他御前内侍之职的机会,加之他自己争气得了天子信任,最终得以顺利接替。

高升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天子奖励的银两尽数寄往家中,为着母亲安享晚年,也为着弟妹的婚姻大事。他原以为,这已是上天对自己的额外眷顾,这一生本不该再有任何奢望,直到那日,他素来平静无波的生活里,微微泛起涟漪。

他自认是个资质平庸之人,不论是在宫学学习还是其后入宫服侍,皆是如此。那些年内宫生活,他甚少得到奖赏,却也鲜少挨罚挨打,偶因莫须有之事被贵人责难时,他也从来不哭不怨,只是平静地接受。旁人总说他木讷,木讷得近乎没心没肺,不哭不笑,不怒不怨,宛如一尊没有情绪的石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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