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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晨星

第 86 章 记忆(二)

床上的男孩如受伤的小兽一样呻|吟着,声音低而嘶哑,似乎期盼着谁能到来为动弹不得的他舒缓这份疼痛,苍白的脸颊上冷汗频出,浸出的汗液湿了一头的纱布,也湿了男孩身下的枕头,露出的黑发已经成了一绺绺。

渐渐地,呻|吟转成了呜咽,小声的抽噎在空荡荡的房里传来,伴着因刻意压抑却没能抑制住的微抽,直到声音的主人失去意识。

……

头痛得要命,划开混沌的是男人的再次催促。

男人对他做了什么,他知道,这是男人为之狂热的实验,男人从不避讳,任他了解一切。而现在手术成功,他对这个实验的本质就了解得更加清楚了。

他正躺在孤儿院二楼的手术台,明晃晃的无影灯照在他的眼上,他试图平静,却阻止不了因过了麻醉时效后,在灯光照耀下扇动的睫毛。

从书上读来的世界很广阔,主人公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冒险、浪漫、童话的故事太多太多,只有三岁的他居然都能读懂,他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从没教过他,他只是能读懂而已,也只限于读懂文字的意思而已。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他没想过这是否异常。

只是他对这些故事都有疑问——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有一个叫“名字”的东西,他想他也应该有,“父亲”的存在也是一样的。

他以为,叫“吴泽乐”的男人就应该是他的父亲,因为自从他有印象起,就在男人的身边了。

所以他叫了男人“父亲”,却被男人反驳,他没有好奇心地接受了,没有问出“为什么”。

但他还想知道,自己是否也拥有叫“名字”的东西,于是在他的房间被搅得一塌糊涂那次,他趁着男人给他包扎,问了这个问题。

“我有‘名字’吗?”

男人没有回答,一双墨黑的眸子因这个问题又深了几分,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

他等着男人的答案,执着地盯着男人的眼睛。

“零,你叫零。”

于是他有了一个名字,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个“零”的意义。

他、男人、一群小孩,共同生活在这里。两面环山,一面临湖,树木丛生,他从没有出去过,因为这是一块圈养羊羔的驯养地,电网作的栅栏,不可攀爬的外墙,在这里,男人在一只只羊羔身上做着实验。

羊羔不停地在变,不合格的羊羔他就没有再见过第二面。只有他是不一样的,他从最开始留到了现在,他看着一只只羊羔来了又去,他也从被欺负时还不了手的小可怜,变得能有反击之力了。

从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就开始记来来往往的羊羔数量了,几年来几百的实验样本,只有他能够幸免。

到后来男孩才明白,男人对他说了“零”这个名字,的的确确意味着,他是特殊的,但不是能幸免于实验的特殊。

而是,这数百个实验样本,都是为最终的实验累积实验数据,而他就是那个“最终”。

他是样本000号,所以是“零”。

他问男人“不会再有实验了”,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从二楼送出来的一张张担架上苍白的小脸,不想让他印象中闪耀的庭院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一张张恐惧的脸庞,和某些羊羔为了发泄恐惧、痛苦而肆无忌惮欺负同类的行为。

可男人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他却无能为力。

羊羔还在不停地被买进卖出,他比以前更要懂得这其中的含义了,男人在他脑中植入的芯片,如同百科全书,记录了他学得的知识和记忆不被丢失,也把世间所有的知识都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以为这就是男人的实验目的,所以不懂接下来的实验是为了什么。

可直到十四年后,星历462年03月01日,据他被吴泽乐带回那个羊圈正好8年的那一日,他的一切就此被颠覆,他才知道,吴泽乐这实验的本质。

……

手术后,零走出那间房已经是三周以后了,新年才过。

冬天,庭院里的一切雕上了雪白的外衣,比他身上的外套都厚,雪地最洁白,也最污浊,横七竖八的脚印翻出雪地覆盖的尘土,带起一片丑陋的狼藉。

零的目光盲目地随着脚印行走的方向去了尽头,从中庭斜行到钟楼与围墙的夹缝中,穿着简陋衣物的几个小孩围在一起,是再常见不过的场景。

零静静看着这个场面,在他从浪潮中学会翻身后,他就习惯于远远旁观,看那些继他之后落入湖水即将溺亡的小孩,是怎样无力地在从不停息的潮涌中挣扎的。

曾经他能从中获得安慰,但现在他无动于衷。

零转身要走,从小孩的围堵中窜出来一个矮小的身影,身后的小孩悠闲地跟着这个身影,嘲笑的声音凑近中庭。

“笨猪快跑哈哈哈!”

“看她那蠢样!”

拖住零的脚步的,是在一片嘲笑声中的呼喊,又甜又糯的声音没有一点委屈:“大哥哥等我!”

零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去,小孩已经只距他数步的距离。

那是个没有换上孤儿院里统一服装的小女孩,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袄子已经有些脏破,她看见零停下,蓦地笑开了颜,一瞬间如暖阳乍现,划破云层的朦胧,荡开了雪中的冷清。

她的笑容让零愣在原地,傻傻看着这第一次见到的灿烂笑容,不知所措。

女孩只顾着傻笑,一个不慎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憨憨爬起来,小跑到零的面前,身后的嘲笑声更甚了。

零抬眼,一点稚意都不存的眼神和无表情的面容让几个小孩瞬间止住了吵闹。

一拨拨的小孩来来去去,却都知道孤儿院有个不好惹的小孩,不管什么年龄段的小朋友都在他这里讨不了好。他独来独往,拥有单独的房间,有个长待的角落。

小孩们低声交流了一下,有些害怕地退了几步,一齐跑开了。

“你好,我叫喻书诺,今年就要满四岁啦!”女孩毫无刚才被欺负了的意识,仍旧笑得灿烂。

零不理解,为什么女孩能对这件事毫无芥蒂。

喻书诺闪着亮亮的眸子,摇摇头纠正他:“你这样是不对的!我介绍了自己,你也要介绍你自己才对!”

“……”零还是沉默。

“这样是不对的。”喻书诺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对第一次认识的小朋友,要好好自我介绍才行。”

零知道她这番作态定是从家里的长辈那儿学来,动了动嘴唇,缄默着转身,想逃离在女孩澄澈双眼中看见的自己那冰冷的形象。

“你不准走!”喻书诺扯住他的手,零惊了惊,用力打开碰到他的小手。

“呜呜呜,好痛,你好凶哦!”

听见她委屈的声音,零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她,女孩瘪嘴,眼中却尽是狡黠。

零抿嘴,转身就走,不管女孩跟在他身后怎么闹都没有再理过她。

他以为这样女孩就会远离他,他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任何人都不应该接近他,就像那个孑然一身的男人。

他是怪物,就像那些对他日渐害怕的孩子们称呼他的那样,怪物身边的小孩,就是怪物。

怎么会有人在四岁多的时候懂得这么多东西?更别说还有男人往他脑中植入的那样东西,让他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怪物又怎么能和人为伍?

但女孩从不气馁,跟着他从楼上跑到楼下,每天早上蹲到他门前说“早上好”,过着一天天做小尾巴的生活,说晚安道别,让他好好睡觉,时不时突袭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多大了呀?”

零从不回答,亦不懂她为什么不放弃。

有一天,在女孩又一次跟在他身后,上楼时没跟上他的脚步,急匆匆要赶上却忙不迭摔了一跤,嗑得门牙都松了,前臂和双膝都受了伤,血肉模糊的。

零急急忙忙把男人叫了过来,带到实验室涂了药,送女孩回了房间。

男人把他带出去问:“为什么?”

男人问得模糊,但明明很年幼的他却懂了男人的潜意思,他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零只是认真地看着男人深色的眸子,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对男人这一贯平静的神态心生不满,他也知道脑海中那个存在时时刻刻抑制着他的神经,让他的情绪丝毫不受牵绊。

但他有些不情愿,一切的起因都是眼前这个人,而这个人眼中的一切都是死物,没有任何人能牵动他的情绪,男人之所以愿意抽时间询问他各种问题,只是为了获得实验数据而已。

“你不应该满意吗?”零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男人眸中浮起惊讶的波澜,是的,他应该惊讶,零这样想,作为完美无缺的实验品,他不应该产生任何情绪,也不应该说出任何表明自己情绪的话才对。

因为与脑海中那存在的意志相背离,零的脑海隐隐作疼,旋即牵扯了神经,引起一阵阵钝痛。

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但零不同,他捕捉到了这种疼痛感,并为之兴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震颤,抬起手来,零想到不久前,还没有做手术时,他为了获得男人的怜惜而做出的笑容,攥紧拳头,让手不再震颤,又如那时一样笑开了。

“大哥哥,你笑了,真好看!”

喻书诺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零迅速收起一切表情,看向朝他背着手歪头笑的女孩。

“……回去休息。”

“你和我说话了!”喻书诺欢呼道。

看着零坚持的表情,她双眼滴溜溜地往右转,牙齿咬着下唇笑着思考了一下,才贼兮兮地看回男孩:“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去休息呀~”

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这个主意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心脏的存在感突然明显,在胸膛砰砰跳动。

他不用借助其他具现化的存在,就能感受到这份活着的气息,这份疼痛才给予他存在的实感。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影像,零张张嘴,学着这个影像的表情,咧开嘴大方地笑:“我叫乐泽,今年五岁。”

像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五岁小孩。

他用男人的名字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和样本000号不挂钩的名字,有姓有名,这样他似乎就和女孩一样,也曾经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五岁的零,学会了说谎、模仿和伪装,学会了借助一切掩饰自己的异常。

他无法产生情绪,无法感知生的存在,所以比谁都能拥有更丰富的表情,因为无,即是全。

男人成功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意识到这个事实。

“零,起身了。”男人再次催促,没有任何不耐烦。

——想死。

——谁来……帮帮我。

一整片意识海要被光团和对这个世界的意识挤得水泄不通,他头疼得难受。

“还不睁眼?”男人平淡无起伏的声音响起,耳鸣声甚嚣,脑海里一片浆糊,他不想顺从男人的意思。

是的,这就是这个名为“吴泽乐”的男人的本性。这个人心中只装得下他奉献了一生的实验,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可以容忍,因为他毫不在意。

睁开眼,灯光已经不再刺眼,他侧过头看一身洗手衣的吴泽乐,就站在他的身边,却如同高高在上而不可触及的雪山之顶。

他被男人送到一个从没有去过的房间。

脑动脉有力的搏动搅得他脑中钝痛万分,撕裂感弄得他想捶遍所有疼痛的部位,他的手却抬不起来,手指能动弹,但不能牵引手臂抵达头所在的地方。

——要爆炸一样,好难受。

——好难受。

男人没有说话,但他读懂了男人传递过来的眼神,那么轻蔑,诉说着他的单纯:怎么可能没有?

男人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还要做点准备,你在房间里休息,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能下床。”

他是零,实验样本000号,是男人找来的数百个实验样本中的初号样本。

他一开始并不叫零,只是跟在男人身边懵懵懂懂长到三岁,学会了说话、走路、跑步、识字,也学会了看书。

他很累,身子和意识都因为麻药而轻飘飘的,想睡,又睡不着,脑海中多出了不容忽视的存在,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最开始还没完全开智的大脑也因这个存在变得清晰起来,记忆一一浮现,如同有灵智的光团,在他脑海中跳动,诱他探入光团一看究竟。

他听见自己开口,仿佛不是浮在脑海中的意识在控制这副躯体,声音有些陌生的虚弱:“不会再有实验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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