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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京华

60、蜀道之难(六)

宁妃面色仍平平淡淡,反问她:“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觉得我现在需要照拂?”

她怔了怔。

“太子明明清楚本宫的身份。是,我是不求圣宠,我同林氏两个人能安安静静待在永宁宫,没有子嗣,也不同任何人争。

明嫔似乎能感受到她相比从前冷淡更甚, 但一时也不好问什么。

直到再次求见时,通传的宫人直接说宁妃身子不适, 不肯再见她。

她立在长街上,微微抬头,苍白天空下掠过一只灰羽鸟雀。盛夏烈阳不知何时已潜入浓墨云层,空气里生生捂出来闷热的气息, 是大雨欲来的气势。

“还是你觉得林氏死了,可怜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就能叫一个细作天天来永宁宫看我的笑话?”

话至最后,她眼角殷红,语气中含了分明的凄厉。晏朝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她,听她字句冰冷,两脚似钉在原地,呼吸一滞,浑身愣住。

她一时无暇去思索宁妃为何反应这样大,只是如此尖锐的话锋,同以前的她大相径庭。

“娘娘,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不知究竟是自己做错了,还是当真被误会。只是那一瞬间,心底忽的有某个地方塌陷下去,琐碎零散的情绪无措地拼凑出支吾几个字。

宁妃极少发怒,平素性子又温和。这样一腔话吐出来,多日里的压抑却并不觉得畅快,她浑身轻颤着,也不理她的辩解。

正欲开口,见晏朝掀袍要跪,她往旁边一避,别过头去:“太子身份尊贵,我如何敢受你的礼。”

“娘娘

抚育晏朝近十年,纵非母子也胜似母子。如今儿臣尚不知前因后果,您便也要先用这样的话来伤母子情分吗?”

她袖中攥着拳头,抿了抿唇,逼迫自己先清醒过来。眼睛正好看到她那双苍白的手,一瞬间,晏朝忽然酸涩。这样的感觉,太熟悉了。

如此般冠冕堂皇,与她的父皇,何其相似。

“你既然承认了明嫔是你的人,那我就先问你,你将她安插在陛下身边,除却当顺风耳外,是不是要她对付信王的生母李氏?”

晏朝点头:“是。”

算是她利用了明嫔的恨意。

“此次李氏倒台,是因为她对庄嫔母子下手。这,是不是明嫔做的——亦或是,你命她动的手?”后半句话,宁妃一字一顿吐出来,盯着她的眼。

晏朝愣了愣,才摇头否认:“没有。”

“李氏当时已在禁足,她自己都缠绵病榻自顾不暇,膝下的信王早就成年,她虽然失宠,却也没有理由去害庄嫔的孩子,且那宫女是庄嫔从家中带来的,要背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李氏要下手在去年就有太多机会,何必等到今年?”她探究的目光里终带了几分凌厉,手心攥着的帕子已不知缠了几圈。

“还有,这件事是御前的兰公公查的。据我所知,他是同你站在一块儿的。他所谓的那些证据确凿,又是不是你和他串通好的?”

“娘娘……”

晏朝口中有些苦涩,还没说完,又被宁妃打断:“你要走你的路,我拦不住。你和信王斗,要将手插进后宫去算计李氏,我只冷眼看着。可你为什么,就非要牵连进无辜的人?庄嫔她没有碍着你什么,她腹中的孩子也没有碍着你什么,她胆子小,安安分分的怀个孩子都不敢轻易叫人知道,你为什么就非要对她动手!”

她几乎失声,声嘶力竭到一呼一吸间的气息都不住地颤抖。是满心满眼的失望,呆滞到意识全无,跌坐在椅子上。阖了眼,耳边嗡嗡作响。

她有些过于激动。

她能怎么办。若当真是晏朝做的,她要为了庄嫔母子,去同皇帝告状吗?

这么些年,一直撑着她的,是和晏朝之间尚无血

缘的亲情,陪着她的,只有庄嫔一个人。

“娘娘,我没有做。”冷心冷肺的太子走近扶着她,苍白无力地解释出这么一句。

宁妃甩开她的手:“应嬷嬷你都狠得下心,何况一个无关之人!”

“应嬷嬷不能留在京城,您知道当时外面有多少……”

“留不留还不是在你一句话。朝儿,你既然是东宫太子,这么多年就连区区一个宫人都护不住么!”

她哑口无言。不是她护不住,是她不能将应氏留在京城。

很显然宁妃要与她争执的,不过是庄嫔的死而已。她知道宁妃眼下已经失去理智,仍然清醒的自己也明白,无论如何得先查出来原委,才能下定论。

但那些话仍旧还是一刀一刀刻在心上了。她生怕真的会伤到自己,粉饰太平般伪以木然的神色,企图阻挡心神动荡以防伤口裂开。

终还是克制着平静下来,扶着宁妃坐下,缓声劝道:“娘娘,其中蹊跷太多,您若真不放心,我叫人再去查。我能向您保证的是,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可他们已经死了!”宁妃抓着她的手臂,哀哀凝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晏朝,可是除了晏朝,她又该信谁呢?

“娘娘……”晏朝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转身去给她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避开她凄婉茫然的眼眸,站起身来。

“你要走了?”

“嗯。东宫政务繁忙,儿臣先告退了。”她默默行了礼,退出来,又随口叮嘱了宁妃的贴身宫人好好照顾她。随后低头迈下台阶。

周身顿时一凉,她才恍然意识到,下雨了。这场雨似乎并不激烈,只是豆大的雨滴仿佛逐渐紧密起来,抬起衣袖一瞧,深深浅浅轻轻重重连成一片。

梁禄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她脸色不大好,连忙拿了伞跟上。她跨过门槛时仍旧心绪恍惚,没留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梁禄扶着她,手腕微微使力。

晏朝清醒过来,抿了抿唇,轻道:“我没事。”方才整好仪态。

“雨要下大了,奴婢备了轿子……”他看晏朝并无要上轿

的意思,心下担忧不已,不禁出声提醒。

晏朝转头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伞:“本宫自己走走,你们先回东宫罢,不必叫人跟着。”

“殿下……”

“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她扯了扯唇角,轻轻一笑,复又吩咐,“你先回去,去传太子宾客,本宫要见他。”

梁禄只得应了声是,正心道暗中留两个人跟着,忽听她说:“你将他们都带回去,没必要跟着我淋雨。”

他只得领命,暗叹礼部侍郎兼太子宾客的那位最是周正,太子回宫莫要因着此事被规教一番。

雨势渐大,宫道上已没多少人。晏朝撑着伞,一路疾行。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将要去往何处,她有意避开人,见到岔道就往偏僻处走。

原本是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捋一捋心绪,却不想仍是乱糟糟的。她合了伞,任由瓢泼大雨浇得浑身透心凉,满腔冷意涌上来,将千百疮痍如水溢沟壑般填满。

——你身为东宫太子你能护得了谁?

这样剑走偏锋地走二十年,便当真要走到无人之巅吗。

走累了,她终于肯停下来。也不抬头,随意靠着身旁的假山,一闭眼,耳边尽是哗哗雨声,细听点点滴滴敲打在各处,空灵如鼓。枝叶已被洗刷得青翠透亮,入眼是最盎然的芳草色。

脚步声夹杂在雨声里,她本就松懈的警惕心并未察觉到。直到有人将伞重新遮过来,她鬓边仍滴着水,抬起湿漉漉的双眸去看来人。

“宁妃娘娘同殿下说了什么,让您跟失了魂儿一样……”

晏朝很累,眼下并不想追问他。张了张口,只是飘渺地问出来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又说:“你不要一天到晚地,总跟着我……”

兰怀恩走近两步,拿了帕子,一边替她擦拭脸上的水,一边解释:“臣路上碰到宫人,说殿下一个人往这边来了,总归放心不下,过来看看。都走这么久了,又淋了场雨,若有什么想不通的,是不是也该觉得畅快一些?”

替她擦手时,一握住,是意料之内的冰凉,不由得攥紧了,又低下头去呵气。

“殿下这么憋在心里可不行。”

她没有拒绝他。安安静静地垂着眉眼,任由他手掌的暖意一点点渗进心神。待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些许,她将手慢慢抽出来。

兰怀恩正要叹气。

她忽然伸手抱他,环住他腰身,两手一扣,力道渐紧。像是贪恋那份温暖一样,将整个身体贴近他。这是她第一次这般靠近一个男子,她胸膛微微起伏。闭了眼,甚至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她两只手扣得极紧,骨节处泛了白,仿佛要将他锁住。再不必顾及仪态,也不要去想善恶好坏是非对错。

头上细小的雨滴往她脸上落,她眼睫一颤,便当作是自己的泪,滚烫而清凉。

“兰怀恩,我是不是当真就没心没肺的。”

兰怀恩喉间滚过一阵清凉,胸前却是满腔的热意。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只是伸手,也默默抱住她,触碰到她额角脸庞时,方才擦拭过后剩余的湿润余温,让他忍不住用下颌去轻抵。

温热的气息旋绕颈边:“才不是。殿下的心还在臣怀里跳着呢。”

晏朝睁开眼,眸色里一片清明,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心底忽有一种冲动,松了腰间的手,要揽他的肩。

才将气息轻轻一喘,抬起头,足尖还未动,他已微微垂首,温凉的唇瓣探过来。

她顿时慌乱无措,下意识要避开,可自尾椎骨处传来的酥麻感令她失了神,不由自主地抓住他衣裳,心头一热,暗自咬牙又不甘示弱地吻回去。

“殿下……”

“这次让本宫放肆。”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委屈之意,竟连半点羞涩都没有,两唇相碰的那一刹那,她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朝朝憋屈死了呜呜……

戚戚凉风一吹, 永宁宫的宫门愈显灰暗压抑。她想起来庄嫔去世的那一天,仿佛也下了雨, 不免轻轻喟叹。

正待转身欲走时,迎面遇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晏朝一言不发,踱到窗前,伸手将窗关紧,还未转身,忽听宁妃道:“明嫔这些日子常来我这坐,我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她是你的人。”

“是,”她也没打算隐瞒,但话从宁妃嘴里说出来,不免觉得有些别扭,她顿了顿,又说,“后宫总不乏攀高踩低之人,儿臣在东宫怕顾及不到娘娘这里,便想着她能照拂着娘娘……”

“那也不必我废那么多心思了。你若不介意,得空替本宫画一幅温惠皇后

永宁宫本就偏远, 自庄嫔殁后,更添了几分清寂。偌大一个宫殿,仅剩宁妃一个主子, 然而她却仿佛失了魂魄一样, 整日恹恹的。即便如今盛宠的明嫔时不时来拜见, 也未得她一丝热情相待。

明嫔眼睫一闪, 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道:“太子,宁妃娘娘玉体有恙……”

晏朝停下脚步,颔首不语,只朝她一拱手,便见永宁宫的宫人前来迎:“娘娘请殿下进来。”

晏朝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听出她话里的疏远,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四周又无人,索性便问:“娘娘有心事?”

吧,永宁宫从前也有,只是可惜前几天下雨,给淋湿了。”

晏朝应了声“好”。

窗外终于传来簌簌风声,循声望去,殿中草木俱已开始颤抖摇摆,然而花叶仍坚韧地不肯低头。有宫人正将几盆名贵花木往廊下搬,风掀得衣袍乱飘。

待晏朝见到宁妃时,她正坐在案前,执笔画着什么,听见脚步声,随口吩咐了一声:“去将陛下从前赏的那支紫毫拿来。”

半晌听无人应,才抬头,见晏朝行礼如仪,唤了声“娘娘”。宁妃手中的笔一顿,低头看了看纸上墨迹,良久道:“太子来了。本宫出身寒微,大字不识几个,亦不善丹青,若真要贸然下笔,还需得你来指点。”

“可我是你父皇的妃子,明嫔也是你父皇的妃子,你要一个正宠冠六宫春风得意的明嫔来照拂一个人老珠黄的我?

“你是觉得我能有多大度多贤惠才能和她和睦相处?

宁妃同样不答,将笔搁下,手上染的尽是污墨,抬眸看她:“你还记得温惠皇后的模样吗?”

她的语气较方才稍显和缓。晏朝同她对视,甚至迟疑了一瞬,才点头:“记得。儿臣的东宫现在还有母后的画像。”

她退了几步, 同明嫔对视几眼, 随即移开目光,随着那宫人进殿。明嫔将欲言又止的话又咽下去,凝着眉不再多言, 也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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