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入喉

万钰彤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殷梳，停下了脚步。她见殷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前去拉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跑慢些。”

殷梳顺了顺气，挽着万钰彤问道：“万姐姐怎么来这里，是来看抓的那些人吗？”

“小梳怎么在这里？”万钰彤亲热地拉着她，看到她身后跟来的须纵酒，颔首道：“须少侠。”

须纵酒甫一出生，在宗门学艺长大，到独自行走江湖，从未听到过类似问题。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为殷梳答惑解疑，他略一思忖说：“正邪如同善恶之分际，顺益为善，违损为恶。”

殷梳低头想了想他的话，摇起头来：“不对，不对！你现在说这些正邪善恶区分，可是你刚刚分明说，按照武林规矩，和湮春楼有关的一律处死，分明在这武林之中是以出身区别正邪的。”

那男子往后退了两步，朝她揖礼道：“在下玲珑阁郭茫，奉师父之命拜访贵府。”

须纵酒看着殷梳，她双手紧紧揽着万钰彤，之前只顾着往她身边挤好似没有太站稳，郭茫说话之时还踉跄了一下，小退了一步。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万师妹，师父也挂心昨日米铺伏击的事情，所以冒昧跟来，想见一见东市被抓的那些贼人。”郭茫涵养极好，言语温和，举动斯文，令人如春风拂面。

“郭师兄费心了，昨日之事还未谢过郭师兄。”万钰彤笑着说。

郭茫又转身看向须纵酒：“须师弟，前几日我与师门赶路之时，曾在驿馆遇到了丘山宗主与白夫人，想来近日应该也快到临安了。”

须纵酒敛眉，丘山宗主便是常乐宗如今的宗主，他养父的亲弟，也是须纵酒名义上的叔父，实际的师叔，白夫人便是丘山宗主的妻子。

“丘山宗主十分挂念你。”郭茫朝须纵酒微笑着，细细说着偶遇丘山宗主的事情，“他听说你现在身处临安殷盟主府，急令宗门上下快马加鞭，速驰临安。只是后来好像在路上又遇到了缇月山庄的张庄主，又耽搁了些时日，最后还是落在了我玲珑阁后头。”

“多谢郭师兄告知在下。”须纵酒面色平淡地谢过了他。

听着他们开始闲聊今日江湖里大大小小的动态和琐事，殷梳站在一旁半倚着万钰彤，整个人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须纵酒余光看到她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下想肯定是她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刚刚又吹了这么久的风，有些受不住。他心里有些担心，但是碍于眼前有外人在，一时间无法表示出来。

万钰彤心细如发，很快也发现了殷梳面色有些不好，她抬手拭了殷梳额前的细汗，关切道：“小梳可是又不舒服？还是快回去休息，晚上再服了药，睡个好觉，明天就能全好了。”

殷梳额头靠着万钰彤的手心，她杏眼莹莹看着万钰彤，眼中竟好似有一丝委屈。万钰彤伸手想再摸摸殷梳的额发，不料此时殷梳从她身边退开，开口道：“那万姐姐你带着这位郭师兄去地牢查看吧，我不耽误你们正事了，让敛怀陪我回去就好。”

听她这么说，万钰彤松开她的手，叮嘱了几句叫她好好喝药，看着殷梳转身回房。

须纵酒听了她刚刚的话，便跟在她一起走了。他跟在殷梳身后，看着她有些心事的背影，他心里有些讶异，分明刚刚殷梳还一门心思就要往万钰彤身边凑，一转眼又推开万钰彤自己往回走，女孩子的心果然变得好快。

他快走两步和殷梳并肩同行，侧过脸看她，见她还皱着眉，垂着眼好像还在想什么事情。

“怎么了？”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殷梳抿着唇，她开口问了个别的问题：“莫辞哥哥去哪里了，他怎么不陪着万姐姐？”

“殷大哥去料理东市那边的烂摊子了，应该晚些就会回来。”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殷梳低着头，手指绞了绞衣角。

听到殷梳小声嘟囔，须纵酒侧耳没听太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看到刚刚那个郭师兄了没有？”殷梳猛地抬起头，大声道。

她这话说的刚好冲着须纵酒的耳朵，表情也有些凶，须纵酒缩了缩脖子。

“他……他围着万姐姐，那样殷勤！还什么师兄师妹的叫这么亲热，大家又不是一个门派的！”

“殷姑娘，你这么动怒不易于身体恢复……”须纵酒不太懂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他看着殷梳变来变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

“哎呀你……！”殷梳轻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殷梳鼓着脸，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她朝须纵酒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些。须纵酒配合地俯下身，殷梳伏在他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

“就按我说的做！”见须纵酒神色有些迷茫又有些为难，她伸手豪气又有些霸道地拍了拍须纵酒，“别怕，自信点，你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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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纵酒一怔，他见殷梳如此执拗于这个问题，又耐心解释道：“湮春楼劣迹斑斑、无恶不作，列为邪道并无不妥。”

“照你这么说，就因为出身湮春楼，便笃定是邪道，就该死吗？”

殷梳完全听不进他的话，瞪着眼看着两人，远远看着竟觉得他们并肩而行有些亲密，她跺了跺脚提着裙摆朝万钰彤一溜小跑了过去。

“万姐姐！万姐姐！”

还没等他定下神来，殷梳惊诧了一声，绕开他往前走了几步，不悦道：“那谁呀？”

什么是正邪？

须纵酒看着殷梳，她也直视着须纵酒，她的眼角微微地挑了上去，眼眸明亮得不像话，让人移不开眼。她那双平日里天真无邪的杏子眼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锋利，今日她突然反复纠缠着索问答案的、他平日里觉得根本无需回答的问题，竟让他有顷刻的为难。

他压了压心里涌上来的怪异感觉，用武林正道奉为圭臬的道理一板一眼地回答她：“出身魔教，应该也是有过摒弃邪道的选择，但他们选择助纣为虐，那便只能划为邪道了。”

他看着殷梳，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但世间万物好像并不是都能分放到这两种分明的颜色里。

须纵酒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满园春色间行着一个娉婷的身影，万钰彤正朝地牢这边走了过来，而她身边跟着一个挺拔的男子。

须纵酒看了看殷梳明显不虞的神色，回答她道：“那是玲珑阁的弟子，玲珑阁几日前刚到临安城，应该是来准备参加万堡主寿宴的。昨日刚巧在东市遇到了寻人的万小姐，于是结伴到了米铺，也算是给我们解围的人。”

“那些黑衣人明明都被你打败了，哪里还需要他解围？他今天怎么在盟主府，还跟着万姐姐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话滔滔汩汩：“你出身世家，出生就被定为正道，多的是人教你如何顺益顺理，可是就如同米铺老板那个儿子一样的孩子，他们生出来之后，耳目濡染的都是魔教行事，纵闻道，然犹迷。他们若是要同你一样懂得这世间这所谓的正邪之道，或许要花上你数十数百倍时间，到那时还能如何矫邪归正？就因为这无法选择的出身，他们怎样才能踏上你嘴里的正道？可能大部分人就像你我眼前这些人一样，直到殒了命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竟然在世人眼里是错的，这是因为他们命里生来就带着罪吗？”

山坡下地牢门前被绑着的人已经尽数被押进了地牢，只剩下寥寥几个护卫在后院里站着岗。待殷梳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话音落下，才发现后院里竟已是这样的寂静。她的声音清甜，语气也并不激烈，须纵酒眼前似乎看到了惊涛拍岸、浪抑飞舟后的江堤，海浪奔涌咆哮尽兴后退潮的海滩。

须纵酒也朝她致礼，和万钰彤身旁的那个男子也互相打了招呼，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试图往万钰彤和那男子中间挤的殷梳。

殷梳扬着脸，冲那男子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我们府里？”

见他久久不语，殷梳伸手拉着他的衣角，用她一贯娇嗔又无辜的语气讨饶道：“对不起敛怀，我不是故意要和你抬杠……可能，可能我确实就是可怜那些孩子和那些妇人，才在这给他们找理由，找借口罢了。”

须纵酒在她之前那一个接着一个不给他喘气机会的疑问里满脑子混混沌沌着，她的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

“真是他们选择了邪道吗？”殷梳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向前压了一步，“你看那米铺老板的儿子，那米铺老板那句话说的并没有错，他一个垂髫小儿他能懂什么，他爹教他要他故意撞我捡我的耳坠引我下地窖，他便就那么做了，他还能自己从这件事里辨明正邪善恶，还能觉出他爹爹做得不对，还能自主违逆他爹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