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长阳公主说了两句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了，她红着眼眶，把木匣子递给了徐云瑞：“这里面，都是……以前的东西，垫着的黄布，是你来公主府那天，包着的襁褓上拆下来的……我替你们保管了这么多年，今天，一并还给你。”

徐云瑞讷讷地接过了木匣子，这匣子不大，只有他一截小臂长，两个手掌宽，里面放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没什么很值钱的，但每一样，大概都记着一段陈年往事。

长阳公主没忍住，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里面有两张地契，还有一张房契，都是丰州的产业……都是她留给你的，她说自己没什么本事，什么也给不了你，这些东西是她最后能留下的……我问她要不要给你写封书信，等你长大了可以看一看，可她说不写了，写了反而是个麻烦，只说你是个乖巧的孩子，叫我好好待你。”

长阳公主嗔道：“想我？你哪有这个空想我啊？”

徐云瑞脸皮厚，摇头晃脑道：“想的想的，可想可想了。”

长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慢慢的，她的笑容才消退了：“我这几日在家中，整理了一些旧物……本想着过几天再来找你……可又想……总是要见你，总是要把这些东西，交托给你的……都是、都是……十几年前的……”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当时，我怎么会到您的府上去呢？”徐云瑞看着木匣，小声开口：“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节……”

长阳公主红着眼眶，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来：“当时，正是多事之秋，父皇突然倒下，皇兄顶着莫大的压力登上了皇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些事……若是皇兄愿意和你说，就让他同你说吧……我、我当时没了瑞瑞……”

她顿了顿，苦笑道：“你也是我的瑞瑞，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了，他只比你大了一个月，算是你的表兄吧……”

徐云瑞叹了口气：“就叫瑞瑞吧……瑞瑞……本来就是他。”

长阳公主难得生出了点怀念的神情来：“瑞瑞，瑞瑞他和你完全不同……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太医都说我很难有孕，因此刚怀上瑞瑞的时候，我委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可瑞瑞受了我的影响，先天不足，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九个时辰都在哭。”

她忍不住又掉了两颗眼泪：“他出生前，我就已经很不喜欢他了……他在我肚子里很闹腾，当时我的腿肿得厉害，夜夜不能安眠，太皇太后又还建在，后宫后院都被她把持得滴水不漏，我怀孕的九个多月，只见了你爹爹两面……我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原以为等到他出生就好了……可是、可是他实在太能哭了，哭起来又和猫儿叫一样，咪呜咪呜的……”

“我开始害怕看到他，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怀他时候的那些痛苦，就会想起生他的时候，那样的、那样的没有尊严……我怕听到他的哭声，怕看到他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模样，我真的太害怕了……瑞瑞，我开始躲着他，避着他……反正有奶娘在照顾他，他出生就封了公主的爵位，就算我不管他，他也不会出事的……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长阳公主捂了捂心口。

“那天，那天晚上，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雨，我已经换上了里衣准备就寝……突然，瑞瑞的奶娘跑了过来，告诉我说，公主殿下，小公主不行了……”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甚至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问她，什么不行了？”

“她说，小公主前几日就一直在发低烧，小的想要来同您说……可您身边的嬷嬷拦着，说您素来不喜欢小公主，别用这些小事影响了您的心情……今天、今天小的给小公主喂了奶，小公主喝了奶之后不哭了，可刚刚……可刚刚，小的去看，小公主已经……”

“我怀上瑞瑞的时候，皇兄还未登基，后来皇兄虽然登基，但还没有坐稳江山……太皇太后设计了陆氏上位，我身边那老嬷嬷，也是陆氏指派来的人。我是个坤泽，我什么也帮不到皇兄，我只能克己复礼，不给他添麻烦，所有的事情，我都尽力忍了下来……可、可她说得这些，我真的……”

“我连忙赶去了偏院……”

“瑞瑞，瑞瑞已经没了。”

徐云瑞有些担心地看着长阳公主。

“我不明白啊，瑞瑞……我不明白，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我恨，我恨先太皇太后、恨陆氏、恨那老嬷嬷，也恨我自己！”

“我当时恨得失去了理智，我将公主府里那些旁人塞进来的奴仆全部打杀……我杀人了，瑞瑞……我杀人了，我当时……我当时……杀了整整七十九个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瑞瑞，我的瑞瑞，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然后，你来了。”

“瑞瑞没了的第七天，皇兄把你抱来了。”

长阳公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感念的笑容：“我当时就在想，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瑞瑞了，我要对你好……”

“你其实和瑞瑞，真的，一点也不一样……你要健康得多，从来不哭，见谁都笑……而且也喜欢吃东西，吃得肚皮总是圆滚滚的。”

“我偷偷给瑞瑞做了牌位，又请了大师，大师说幼年而夭的坤泽，来世当不了人……我问他如何是好，他说要选一风水宝地，日日受人供奉，供满二十年。”

“可我不敢，不敢把牌位放在家里……我若是在家里供着瑞瑞的牌位，你看到了会怎么想……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瑞瑞，你是一个秘密，是皇兄的秘密，我得守住它，谁也不能说。”

“驸马把瑞瑞的牌位带进了沈家宗祠，这其实是不对的，宗祠不允许供奉夭折的孩子，何况那还是个坤泽？驸马求了文昌伯很久，文昌伯才终于松口，说只许供二十年，二十年后就要迁出宗祠。”

“瑞瑞……”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对他视而不见……如果我更爱他一点……如果我更强硬一点，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奴仆全部发卖……我的瑞瑞，我的瑞瑞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徐云瑞叹了口气，他走到了长阳公主面前，俯身把她抱进了怀里。

“我也是娘亲的瑞瑞。”

长阳公主终于忍不住，抱着徐云瑞失声痛哭起来。

徐云瑞见长阳公主哭过很多次，但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一样，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徐云瑞一顿。

长阳公主是最了解他的，所以才会说出他“没心没肺”这样的话来。

长阳公主又拿出了一只长命锁：“小时候我只见过她一次，后来宫中办花会，又见过几面，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她被带回都城的时候，已经很不好了，形容消瘦，骨瘦如柴，你被她抱在怀里，看上去白乎乎、圆滚滚的，脖子上戴着这个长命锁……她面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却没想到有了你。”

徐云瑞又去看那只长命锁，样式和质地都很普通，像是民间富贵人家送给小孩儿用的，以徐云瑞的身份，他决计看不上这些，若不是长阳公主说的这些故事，他怕是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分给这样的东西。

不想了。

“娘亲！”徐云瑞一踏进正厅，便往长阳公主身前奔去：“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瑞瑞啊！瑞瑞好想你！”

其实这话也没说错，对自己在乎的，徐云瑞掏心窝子的好；对自己不在乎的，那就是真的漠不关心。

徐云瑞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母，但周氏，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了，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着都城，长在长阳公主的膝下，在他漫长又短暂的近十八个年头的岁月里，周氏在别人的口中出现过寥寥数次，他对这个女性坤泽的全部印象只有——

没有人告诉徐云瑞这些。

长阳公主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了一个木匣，那匣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有被人擦拭的痕迹，但依旧能看得出被尘封的那些岁月。

“这个是她的银钏子，”长阳公主从里面拿出了一件发黑的首饰：“我第一次见她，她比我还小，我丢了自己新得的珠花，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哭……她大概是迷了路，听到哭声来找我，还送了我一个钏子……她说，得到的东西好好珍惜，失去了的东西也不必再去执迷，人若一直患得患失，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逼疯的。”

徐云瑞低眼去看那银钏子，是个简简单单的样式，上面雕了花，但已经看不太清楚形状了。

他想象不出来，想象不出来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长什么样子？是鹅蛋脸，还是瓜子脸？是杏儿眼，还是桃花眼？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将军府里那种英姿勃发的女性么？还是娇弱的、温柔的，我见犹怜的小白花？她喜欢皇帝么？喜欢自己吗？她在云州的时候，那几个月，在想什么？

徐云瑞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云端上。

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饶是徐云瑞再有想象力，他也没办法凭空捏造出来一个“娘亲”。

想不出来，他索性就放弃了。

“英国公府嫡女”、“都城周氏遗孤”、“死后被追封皇后”，这样表面又浅显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