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那小孩比他小，又矮又瘦，脸色发黄，过长的衣袍几乎要拖到地上，他的手上也蒙了一层黑泥，往衣服上一按，就是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孔昀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他向那孩子招了招手，那孩子却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他是谁呀？”他看向了一边给他摇秋千的小姑娘：“他也是宫里的孩子吗？”

庄华公主刚刚去世不久，虽说庄华公主不是什么大宗亲，但都城诸位向来注重礼法，大多人都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办花会，以免落人口舌。

“是。”下面站着的小厮细声细气地答了：“应该是太后娘娘属意的……虽说用了皇后娘娘的名头，但却在永宁宫中办……还请了都城里不少适龄未婚的坤泽呢。”

小厮名为知礼，孔昀是个男性坤泽，孔方丘又疼宠他，所以为他找的仆役也大多都是男性坤泽，希望孔昀能够更自在些。

大宫女也不敢胡乱议论皇室秘辛，便尴尬地应了。

之后，他不论怎么再问，也没有人愿意回答了。

临到要出宫时，他想起来自己的荷包里还放了几块孔方丘给他的糕点，便将荷包交给了福宝，请他转交给“五皇子殿下”。

之所以不给那些宫人，当然是怕宫人们会私吞……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那个五皇子，看上去那么小，一副连饭也吃不上的模样……

福宝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但他还是收下了那个荷包，将孔方丘和孔昀送出了御书房。

之后，孔昀在宫中也又见过徐永安几次。

小孩见风就长，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有好几次他都没有认出来那个人是徐永安，还是看见了他腰上挂着那个荷包才反应过来。

故而，当皇帝赐婚他与徐永安时，孔方丘虽然千万般不愿，孔昀仍是答应了。

他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答应……是因为对他那位“五皇子殿下”怀有同情，或者是怜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谁知道呢？

可谁知……

之后又发生了那些事情。

“少爷？咱们真的不去吗？”知礼嘀嘀咕咕：“这么好的机会呢……”

孔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放下了手里的书，看向了知礼：“你去替我准备衣裳吧……不要太打眼的，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不上心就是了，去……就去吧。”

花会在永宁宫的一处偏院里举办，办得很简略，倒不是因为太后怠慢这些孩子，还是因为庄华公主过世也才半个月，不好太过铺张浪费，免得叫人说皇家薄情。

这次的花会原也不是太后想办的，是太后身边的一位很得太后信任的钱嬷嬷，与太后念叨了好几次“齐王妃”，太后觉得最近都城很不太平，皇后身体不好，庄华公主去世的事情又闹得很大……这才想着办个花会，也算是给皇室“冲冲喜”。

入宫来的年轻坤泽们却不管什么朴素不朴素的，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两位新贵家的小姐，霓裳羽衣、满头珠翠，不像是年纪轻轻的小坤泽，倒像是什么首饰店里的架子成了精，用来给人欣赏挑选那些簪子步摇的。

消息灵通的心里有数，是要给大皇子重新挑选皇子妃了，虽说是续弦，那也是正室……即便大皇子如今与皇位之间似乎差了些距离，但这正好给了那些家世不那么如意的姑娘们一个麻雀变凤凰的美梦，因此卯足了劲，都想要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这样一看，孔昀原本以为不打眼的装扮，反而是最惹人注目的了。

寿康院虽是偏院，但若是从永宁宫的正门进来给太后请安，有左右两条路，往左边拐，便一定是会从这寿康院经过的。

寿康院面积并不太大，但构造却十分别致。正中间有一条几尺宽的小溪流淌而过，穿过宫墙，流往御花园去；小溪将院子分为了里外两侧，院子中栽种了几棵桃树，如今桃花已经落尽了，但树叶仍然很茂盛。

除非淌水而过，不然从正门往里，就只能经过小溪的外侧；从永宁宫的偏门出来，便只能站在里侧……听说这是前朝太后为了自己最宝贝的坤泽孙女所建，那位坤泽公主喜爱一个将军，成亲前，她们便常会在这寿康院中，隔着这浅浅的小溪，见上几面。

也算是给徐永旭和这些未婚坤泽们一个光明正大相看的机会。

徐云瑞一踏进寿康院，便忍不住被这一院子的脂粉刺激得“阿秋阿秋”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一群坤泽转过头来，原本是想对这个粗鲁无礼的不速之客怒目而视的，但一看来人是徐云瑞，脸上便又都换上了娇羞的笑。

徐云瑞一阵恶寒，连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也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是掉进了狼窟里，面对的不是千娇百媚的漂亮坤泽，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也难怪坤泽们如此热情，徐云瑞圣宠不衰，眼见是和帝位最相近的人，成婚这么多年，只有叶明玉一个正房“夫人”，连通房侍妾都没怎么听到过，再加上叶明玉至今未孕，把目光放在秦王府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徐云瑞和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生得高大、体型匀称，因为是武将，又带了些凶猛的意味，可偏偏脸上却总是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稚气，也不爱板着张脸，反而常常都在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白马良人呢！

徐云瑞受不了，连忙往院子的另一扇拱门走去，一边开口道：“皇兄，我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他这一走，便就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徐永旭来。

官家内眷们便发出了一阵轻呼，但到底都是名门闺子、千金小姐，总归都还算矜持，她们站在小溪里侧，与徐永旭之间只有树荫斑驳遮掩，一个个不是端着扇子就是捻着帕子的，都各自含羞带怯地看着徐永旭。

徐永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乎用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转身逃跑。

当年他大婚，是皇后替他主持的，那时的皇后还算正常，给他挑了个家世样貌都不错的姑娘，虽说身体不好，子息艰难，但与他也算是相敬如宾，两人关系和睦，也能说是一对良配。

但那也是盲婚哑嫁，皇后指了，太后首肯，徐永旭便成亲了……

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多坤泽往自己面前一站，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徐永旭强撑着站了几秒，而后匆匆向对岸行了个礼，连忙顺着徐云瑞的脚往永宁宫去了。

他前脚刚出寿康院，后面便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笑声。

徐永旭又羞又臊，怎么也能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一群坤泽嘲笑了！

果然，院子里的几个年轻坤泽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这个穿红裙的道：“大皇子殿下怎么这般羞涩！才只看了一眼就跑走了！”

那个穿黄衫的答：“定然是因为姐姐生得天姿国色！我看呀！刚才殿下就是与你对视了，这才害羞了呢！”

红裙的便作势要打：“你这个坏东西！竟然敢编排起我来了！”

男性坤泽们便要沉稳些，但年纪小的也忍不住小声嘀咕：“那就是齐王殿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当真是玉树临风……”

唯有孔昀，一个人坐在寿康院最里侧的回廊上，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他也不是故作清高，可他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不知道这次的花会是为了大皇子挑选正妃……若是知道，他定然是不会过来的……

不论如何，他身上还有徐永安的婚约，哪有和弟弟还藕断丝连，转头就想去和哥哥暧昧不清的事情呢？

“太后娘娘？”孔昀愣了愣，又迟疑道：“也请了我？”

他的身上还背着一件令人尴尬的“婚约”，这是皇帝赐婚，想退婚自然是没法退的，可徐永安已经娶了陆佳泽，他自然也不愿意嫁……好在皇帝大概也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做了混账事，一直没有逼迫过什么。

那个小花园里有个新搭的秋千，显见是坤泽会喜欢的。

他在那儿玩到一半，就看到了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孩儿站在另一侧拱门的旁边，怯生生地往园子里看。

孔昀低了眼，偏头看向了知礼，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赏花宴？”孔昀从书卷里抬起了头：“这个时候办？”

但也因此……都城里那些相看的赏花宴，从来没有会来邀请他的。

邀请他做什么呢？

孔昀还在犹豫，知礼又接着说道：“其实……少爷您想，以往这种花会的确没有请过咱们，但如今邀请咱们的太后娘娘！您说……您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件事也许有了转机呢？”

他当然是不想和徐永安成亲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愿意的。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跟着自己的祖父进宫，祖父去了御书房与皇帝高谈阔论，皇后便做主，找了几个小宫人，带他在一处偏殿的小花园里玩儿。

孔昀只愣怔了一瞬，很快便道：“我不去了……只说、只说我近来身体不适，大夫说最好不要见风，去了也是打扰大家的雅兴……”

知礼小声道：“少爷……可是这次是永宁宫的贴子……若是不去，岂不是显得我们轻狂了？”

小宫女不敢胡乱说话，倒是一旁的大宫女答道：“他是五皇子殿下。”

孔昀十分惊讶：“他是皇子殿下么？”

孔昀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知礼叹了口气：“没准是太后娘娘打算……打算给您再相看相看……许是、许是……事情就好了呢？”

不论如何，他最后都是要嫁入皇室的，若他真的过去了，岂不是让大家都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