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这或许是属于上位者的冷漠。

不论是徐云瑞，还是皇帝，都打从心眼里觉得，权力的争斗就会有流血和牺牲，这十九个人，只不过是钟氏做出了的一个果断的决定。

但自从安乐公主出事，长阳公主打杀了府中全部的奴仆之后，她对于无辜的性命就显得尤为在意。

长阳公主泣不成声，她捂着脸，也说不出话来。

徐云瑞舔了舔嘴唇，尴尬道：“父皇，公主也是为了儿臣好……儿臣本也不是什么好人，骂也就骂了……没什么……”

皇帝扯了扯嘴角：“徐永宸，你记住……你做过的事情，不论好坏，被后人评说，是理所应当……你没有做过的事情，却被人压到了你的身上，不论好坏，都是你蠢！”

徐云瑞并不知道长阳公主如今在想什么，又轻言细语地安慰了好一会儿，这才站起了身道：“娘亲这几天应当都没有好好休息吧？我叫人守着房门，你好好休息一下？”

长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又道：“跟在我身边的两个小丫头呢？你请皇兄不要为难她们，她们并不知道什么。”

徐云瑞笑道：“父皇才懒得和两个小丫头计较……她们在另一间偏房里，都已经叫大夫看过了，应当也是在休息吧？”

长阳公主舒了口气：“那就好……”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徐云瑞见她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这才走出了宫室，替她掩上了门扉。

院子里不远处站着几个小宫女，一个个都低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地面。

徐云瑞看了两眼，总算看到了个熟悉的，原本是在皇帝的乾清殿里伺候，大概是皇帝怕他们之前的谈话被人听去，这才找了自己人守着。

长阳公主回来了，都城里的大多数人都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尤其是与文昌伯府有关的那些人，就怕沈思贤照顾公主不力，沈家会被一同迁怒。

徐云瑞不得不又去应付了一通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嘘寒问暖，等到和叶明玉重新回到秦王府时，都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陛下后来可是又说了什么？”叶明玉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徐云瑞：“我看你从永宁宫里出来便一直提不起精神。”

徐云瑞叹了口气：“还是因为长阳公主……明玉，你说……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当真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阳公主的身份尊贵，都城里头，除了皇帝太后，谁人不敬她三分？可在徐云瑞的印象中，长阳公主一直是个温柔的、和善的、得体的皇室公主。她似乎一直扮演着一个类似“吉祥物”的角色，或许是因为她过于明艳的外表，或许是因为她无人能及的出身，整个大庆的乾元都喜欢把自己的幻想妄加在她的身上。

仅是去年一年，文渊阁便查处了近百本“香艳话本”，里头有一半都是以长阳公主作为原型所写的。

长阳公主从没有对自己的身份表现过不满，她从没有说过什么要逃离皇室、要摆脱控制、要追求真我之类离经叛道的话。

她出生、成长、与皇室挑选的驸马成婚，生下了孩子，照顾孩子长大……

这一生，似乎和别的其他坤泽没有任何差别。

她完美地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在先皇眼中，她姿容瑰丽、孝顺懂事，是完全符合公主身份的“九天仙女”转世；在皇帝眼中，她沉稳知礼、进退有度，没有比她更好的妹妹；在徐云瑞的眼中，她理解自己、爱护自己，是比经传记载还要标准的母亲。

可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徐云瑞绝不怀疑长阳公主对自己，或者说，对安乐公主的爱，但除此之外，她又是怎样的呢？

若她真的像是看起来的那样，安于现状，怎么会胆大妄为到自己与北威侯府联结，演了这一出行刺的戏码？若她真的如徐云瑞认识的那样，与世无争，北威侯府又怎么会真的答应她，冒了大不讳的风险，用了北威侯手上仅存的兵力？

北威侯也是个人精，就算北威侯夫人与长阳公主关系亲近，也绝不是长阳公主上下嘴皮子一碰，他们立刻就会带着人去大慈恩寺下埋伏着演戏的！

叶明玉笑道：“人本就没有单一的形象，王爷赤子之心，却并非人人如此。”

徐云瑞仍是不懂，疑惑地看向了叶明玉。

叶明玉摇了摇头，叹道：“王爷自小作为长阳公主的孩子长大，长阳公主疼宠您、皇帝陛下爱护您，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自然是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活成什么模样就活成什么模样，正是因此，才有了今天的秦王殿下。”

说不羡慕是假的。

皇室之中，像是徐云瑞这样能够肆意生长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叶明玉接着道：“公主年幼时，太后娘娘并不得先皇宠爱，陛下也只是数位皇子其中之一，公主哪能随性而为？她自然是不会安于现状的，若她是那样的人，先皇缘何会对她宠爱至深？公主天姿国色不假，但几位长辈，也没有长得不好看的。”

长阳公主的容貌出挑，不代表她的姐姐妹妹都姿色平庸，恰恰相反，上一辈中，除了一位早夭的中庸皇子，史官记述“中人之貌”以外，其他不论乾元坤泽，大多都被评为“俊”“朗逸”“秀丽”“妍”……

叶明玉想了想，才又接着说道：“若我不曾记错，先前听成王妃的母亲说过，长阳公主少年时，先帝大寿，她为绣一副万寿字的屏风，熬了半个多月，每日荆钗布裙、焚香祷祝，贺寿之时，清减了整整一圈……先帝感念至深，当场就掉了眼泪，都城上下，谁不知长阳公主至善纯孝？”

长阳公主的受到的宠爱，也是她自己挣回来的。

“公主成婚前后，宗室里几位管事的夫人都还健朗，公主自然无法多说什么。”叶明玉叹了口气：“之后……安乐公主的事情，不也是正是因此才发生的么？”

他笑道：“王爷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公主身边，当局者迷，才会觉得公主柔软亲和……实际上，公主杀伐决断的勇气，一点也不比王爷少……这一次……不过是因为公主的确不曾插手过前朝诸事，考虑得不够周全罢了……”

徐云瑞轻轻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我像是不曾认识过她一般。”

叶明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如今……这事情已然闹大了，不知王爷作何打算？”

徐云瑞轻哼了一声：“本也已经有了决断……既然公主先我一步把事情闹了出来，安国公府的气数……便也到头了。”

叶明玉迟疑了一下，才接着开口：“那陆佳晋确实已经不在都城了……王爷可知道他去了哪里？此人，终究是个变数。”

徐云瑞莫名挨了一顿骂，却也不敢反驳，只低着头尽数接下了。

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走时还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

长阳公主摇了摇头。

徐云瑞和皇帝一样，并没有太在意那莫名死了的十九个人——

他露出了个讨好的笑：“本来瑞瑞也想着来这么一出！这下好了，省了瑞瑞不少事儿呢！”

皇帝一拂衣袖，站起了身：“好了！事情既已发生，多说无益！下次做事之前务必思量周全！你不在意自己的安危，演了这么一出！朕夸你杀伐决断，没什么关系！但你做事，连自己想要护住的东西都护不住！那你做来干什么！你这一出，难道是为了摆平安国公府，而后叫秦王之后千百年，都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

只留下了徐云瑞和长阳公主二人坐在屋子里，前者手足无措地站着，后者坐在床上，小声啜泣着。

徐云瑞尴尬了好一会儿，见外头也没人进来，想必是皇帝吩咐了什么，便坐到了床边，伸手握住了长阳公主的手：“娘亲，你别哭了。”

“娘亲……”徐云瑞斟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是因为生气才这么说的……你这一回消失了这么久，大家都特别担心！尤其是皇祖母，吃不好睡不好的……这件事我没敢跟她说，怕她生气……明玉也不知道，所以明玉也特别着急，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没做好……你别哭啦！父皇就是特别生气，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啊！”

长阳公主看着徐云瑞，她眼眶通红，脸上满是说不尽的愧疚和懊恼。长阳公主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纵然保养得当，也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再加上这么多天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脸上未施粉黛，又憔悴极了，像是又老了五六岁。

“瑞瑞……”长阳公主小声道：“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徐云瑞连忙道：“哪儿能呢！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听父皇胡说呢！父皇是什么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就是喜欢吓唬咱们，没什么大事！再说了，这不是都好好的么！”

徐云瑞越发无措了，他这个人本来就是看不得坤泽掉眼泪的，就是他最讨厌的陆佳泽，若是在他面前哭两声，他大概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叶明玉不爱哭，只偶尔在床榻之间会掉几颗眼泪，他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的本意并不是想要害死那些人，但那些人却实实在在因为她死去了。

长阳公主小声道：“是、是我不好……我、我没想清楚……”

徐云瑞苦笑道：“哎呀……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呢？眼下这样就很好啦！而且……要不怎么说，咱们不是亲母子胜似亲母子呢！本来……瑞瑞也是这样想的！”

长阳公主原本都要止住眼泪了，听徐云瑞这么一开口，没忍住，又掉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