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界深渊行者

蒂梅妮仍然穿着那身白色连身短袍，虽有灰带束腰，整体依旧略显宽大，全身上下毫无装饰品。只见她点了点头，蓬乱的棕发仿佛棉絮般飘起又落下，开口道：

“当然，我们这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吕景面色不变，继续问道：“理由呢？你是否知道为什么必须这么做？”

以蒂梅妮所在的星舰组装厂为例，历代厂长的年龄均在六十岁以上。至于那些能够活过八十的安格尔人，普遍属于城市管理层、高级研究员、知名设计师等职位。

所有安格尔人，自出生起就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债务，原本无权拥有属于个人的私有物。但仁慈的永圣之主给予世人恩典，允许人们拥有一些事物的“使用权”。

安格尔人日常工作时，能够获得“价值点”作为酬劳。价值点可以用于购买某些事物的使用权，也可以用来在每十年一度的“清算”中，给自己增加筹码。

说话间，蒂梅妮的神情中没有半点悲伤、黯然。吕景通过神念感知，更是确认了她没有说谎，内心如外表一样平静。

永圣星系冰冷且残酷的规则，早已是安格尔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基础。

吕景没有点破这件事的打算。为了获取更可靠的情报，暂时不宜对信息来源者的世界观、价值观造成明显影响。

片刻前，叶漓等人都已经问过蒂梅妮一些事情。这时，他们沉迷于桌上奇形怪状、却丰盛美味的动植物料理，不太在意长桌一端相对而坐的吕景和蒂梅妮。

吕景同样没有插入他们对餐食的评论与谈笑，继续对蒂梅妮问道：

“我听说，你们都是从培养舱内诞生的。那么，男女安格尔人又是通过何种方式，为培养舱提供遗传物质？”

对于这个话题，蒂梅妮没有露出人类女性常见的羞涩、尴尬等神情，仿佛谈论天气般答道：

“我还没到二十周岁，没履行过这项义务，所以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人说，就是定期去一趟轮回宫，在那儿躺进单人方舱，昏迷一阵子就好了。”

“单人方舱……”

吕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道：“那么在你身边，是否有见过男女间举止亲密、同居同宿之类的情况？”

蒂梅妮茫然摇头：“没有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吕景并不回答，继续道：“从小到大，你是否有过特别在意的同龄男性？”

“唔，特别在意……应该是没有的。而且，为什么要特地强调‘男性’呢？”

吕景仍然没有解释：“也就是说，在你的感觉中，男性与女性没有任何区别？”

蒂梅妮歪了歪脑袋，神情依旧茫然：“为什么会有区别？人与人之间，比起性别，我觉得年龄、职位上的区别更大呢。”

“我明白了。”

吕景点了点头：“在你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生殖繁衍方面的欲望，对吧？”

此言一出，蒂梅妮还没来得及答话，桌旁其余五人齐刷刷地投来目光。叶漓用手里的半根不知名炭烤兽腿敲了一下桌子，大声道：

“喂喂吕景，你稍微收敛一点，知不知道现在这场景看起来很像犯罪啊？”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所看见的，分明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黑发青年，正试图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探讨不健康的话题！

但吕景本人似乎不觉得有丝毫不妥，转头对众人解释道：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安格尔人是否已经通过基因改造，消除了作为两性生物的基础生理欲望。”

叶漓不禁扶额道：“你真想知道的话，出去问那个机器人就好了，不要跟小孩子谈这种话题啊！”

吕景道：“蒂梅妮十九岁，按照永圣星系的标准，已经属于即将成年的个体。”

“所以说到底还是未成年人不是吗！”

叶漓指责吕景不该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身为受害者的蒂梅妮却是一脸迷茫。既不理解吕景所说的“生理欲望”是什么，也不明白叶漓为何不允许他谈论这些。

只见吕景叹了口气道：

“漓姐，我必须强调一点——我提出的疑问都是为了学术研究，请不要过度联想。”

“学术研究？所以你就非得研究这个领域吗？”

叶漓不以为然，转头环视众人道：

“像我们这些修炼者，其实也差不多吧。我们早就脱离生理欲望的支配了……诶，小萱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没什么。”

吕萱抿着唇，眼神游移，不敢与叶漓对视。穿着白色学生服而愈显清纯的小脸上，隐约浮现出些许红晕。

叶漓顿时瞪大眼睛：“你什么情况？身为先天修士居然脸红了？如此糟糕的身体控制力，简直是先天之耻啊！”

吕萱嘟起嘴，不满道：“漓姐你别忘了，在修士身份之外，人家首先是个女孩子呀。那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经历过呢。”

“嗯？”

叶漓愣了一下，随即摊手道：“这很正常吧。不止你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是一样……”

然而这一次，叶漓的视线掠过王大胆时又发现了异常。后者略显尴尬，像先前的吕萱一样，不敢与叶漓目光相接。

尽管瞬间就猜到了结果，叶漓还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颤声道：

“王大胆，难道你……”

一旁的商远曜神色淡定地耸了耸肩，开口道：“王大胆身为无尽星河号上的首席机甲师，受女孩们欢迎不是很正常吗？”

“唔，说的也是……但还是很不爽怎么办！”

叶漓感觉自己的伙伴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当然，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女，对异性有点想法实属正常……

等等。

叶漓细思极恐——自己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

往自己脑子里塞芯片，如机械般理智的吕景；沉迷学习、心怀宇宙，却对身边美少女不屑一顾的商远曜；

清纯风与妖媚风均能完美驾驭，在各类社交场合左右逢源的伊维娜；还有最后那个思维异于常人，对叶漓隐约有非分之想的吕萱！

“额，漓姐，对不起，我……”

见叶漓不悦，王大胆第一时间道歉，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一时语塞。

叶漓连忙摆手道：“不不，你不需要道歉。能遇上你这样一个正常人，我已经十分感动了！”

“额，漓姐，你这是赞许还是讽刺啊？”

王大胆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余人却是听出了叶漓的言外之意。

吕景商远曜对视一眼，含笑不语。吕萱心虚地低着头。伊维娜楚楚可怜地望着叶漓，哀声道：

“漓姐，难道连我也要被归入‘不正常’的范畴吗？”

“那当然……”

叶漓随口回应，同时转头向伊维娜望去。视线相交的刹那，对方眼眸中氤氲的水雾，令她骤然心中一荡。

宛如在这幽幽密林般的餐厅内部，倒映星辰的一汪碧水。

然而，再怎么惹人怜爱的神情，再怎么倾城绝世的容貌，也不可能动摇金丹修士叶漓的坚毅道心！

区区一个伊维娜，叶漓早就把她看透了！

于是，叶漓神色一肃，正气凛然地说出了下半句话：

“……当然不是啦！你这样的好孩子，怎么会跟他们一样呢？”

与此同时，叶漓心中不禁哀叹道——

和这帮家伙在一起，总感觉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噗呲！”

吕萱偷笑出声，连忙捂嘴，叶漓对她怒目而视。吕萱却一点也不害怕，放下手掌，深吸口气悠然说道：

“虽然漓姐如今成了金丹修士，依旧还是……有点幼稚呢。”

叶漓瞪着她：“你什么意思，找揍吗？”

吕萱不慌不忙，微笑道：“成就一阶之后，你平日里的情绪起伏略有削弱，但是依旧存在。更重要的是，你的性格和价值观没有变化。”

并不响亮的话语声在餐厅中微微回荡。在场众人眼中原本的笑意逐渐消退，恢复了如同会议般的端正坐姿。只有安格尔人蒂梅妮左顾右盼，无法理解这六位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呢？”

沉默良久，叶漓幽幽问道。

“你依然是我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叶漓。”吕萱说。

“‘正常’的叶漓。”

“自以为是，爱面子，口是心非，优柔寡断。可是，却也善良、温柔、坚强、勇敢……当然，仅仅是偶尔。”

叶漓板着脸，清幽照明下白皙的脸颊与脖颈，却隐约微微泛红：

“你可以不必说最后半句。”

“哎呦，你脸红啦？”吕萱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

“胡说，哪有！”

叶漓寒声叱道，血色退去，脸庞瞬间苍白如纸。

吕萱笑嘻嘻道：“你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

叶漓很想这么说。但等到真正开口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眼睑低垂，轻声道：

“能听到这样的评价……”

“我很开心。”她说。

每个安格尔人的年龄从离开培养舱时起算，前十年进行循序渐进的各项学习。十周岁时将接受统一测试，过于愚笨或过于懒惰的个体，将失去存活的机会。

其余绝大多数人，将在通过测试后分配进各处工作岗位。二十周岁时再度进行一轮全面评估，剔除伤病者与惫懒者，随后进入第三个十年。

“每十年一次，难度持续递增的‘清算’……你和你身边的人，认为这是合理的吗？”

条形木桌旁，吕景端坐一角，餐食几乎没碰，专心思考分析蒂梅妮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在短暂的沉默间隙，他如此问道。

木桌上方，层叠叶片既宽且薄，透下宛如月色的清幽光亮；周围嶙峋灌木之间，有发光飞虫振翅飞舞，光点明暗沉浮，犹如轻云间的点点星光。

在永圣文明中，除灵修者之外，越是年迈者，就越是地位崇高。

到三十周岁时，安格尔人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超过八成个体的生命，将在此刻终结。

这一轮的清算中，没能在工作效率、自身能力上有所突破的个体，几乎不可能活下去。即使有了一定进步，也必须在前十年中兢兢业业、勤俭节约，才能攒出用以弥补评估分数的价值点。

一座高塔状建筑物内，蒂梅妮正与叶漓等人坐在一处绿意盎然的广阔餐厅中，讲述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世界。

在游离能量匮乏的永圣星系，如此场景只能用科技手段布置而成，无疑也体现了永圣文明在生物科技上的较高水准。

餐厅的全套布置，以及全流程的永圣星系特有餐食，花费共计二十时币。对叶漓等人来说，算是物美价廉。但在安格尔人眼中，却是积蓄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奢华消费。

向导机器人在厅外等候，密林餐厅内宛如与世隔绝。这样的环境中，安格尔人蒂梅妮最初的拘谨也放松了不少。

“我不知道。”蒂梅妮说。

“因为我平时能接触到的人中，四十岁以上的一个也没有。”

蒂梅妮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似乎在疑惑吕景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

“知道啊，从前有学过的——为了永圣文明整体资源的最优利用，孱弱者、愚昧者、懒惰者，理应遭到淘汰。”

厅内植物种类繁多，都是永圣星系本土品种。藤蔓交织缠绕，卷叶拥簇如云，更有丝丝缕缕气根垂下，将大厅布置得如同远古时期的幽深丛林。

众人所围坐的古木桌椅，其大小高度恰好贴合每一个人的身高体型，显然是临时制作而成。但桌椅的外表面没有半点切削痕迹，温润的木质里侧，甚至依旧存在冬眠般的淡薄生机。

至于四十岁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