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少年登山
旁人家的孩子，懂事些的，也偶尔会跟着家中长辈一同上山来采药，但他们都是背着小篓上山，也大多藏着上山来玩耍的小心思。
可苏望每回上山，所背的都是跟成年人一样的大篓，并且苏望每次所采回的药材，份量反而比村里那些经验老到的青壮更多。
即便在不上山的时候，苏望也从不偷闲，除了照看家中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年纪尚小的妹妹外，还常到村里其他人家那帮忙，照料药田，又或是帮着处理新采摘回的药材等等，以此换些酬劳贴补家用。
幽州南部的某座青山，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沿着山路徐徐上山。
山本无名，只因比邻着山下一个名叫莫家村的村落，故而被村民们俗称作莫山。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莫家村祖上是药农出生，早些年的时候，莫山上的百草就是莫家村赖以生存的依靠，即便到了现如今，莫家村近百户人家依旧有大半承继祖业，以采药贩药为生。
莫云正出神间，忽然听到一声问话，原来是少年回来了。
“哦，没啥，来，吃东西。”莫云回过神，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少年坐下。
“谢莫三叔。”少年接过莫云递来的干粮，狼吞虎咽起来，他们一大早便进了山，忙活了近三个时辰，这会儿是真饿了。
“跟我还谢个啥……哎，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当心噎着，我这还有呢，管饱！”
少年答应一声，放缓了动作，可大概是出于习惯，吃东西的速度还是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莫云等少年吃完了手中那份，又掰了半块面饼递去，笑着道：“苏小子，你今年该有十三了吧？”
少年点头，说道：“过了年就十四岁了。”
莫云感叹道：“真是快啊，十几年的功夫，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初你娘在咱们村口捡到你那会儿，你才这么点大，你知道不？”
莫云说着话，双手不忘比划出一个婴儿大小的轮廓。
“嗯，阿娘跟我说过，那时候正是年关，我们家现在还留着那块小儿被呢。”少年笑了笑，也依葫芦画瓢般的比划了一下。
“不过可没你说的这么小，阿娘说我那会儿应该能有这么大。”
莫云没有跟少年在大小的问题上争论，轻叹一声，唏嘘道：“是啊，那时候马上就要过年了，天寒地冻的，你娘抱着你，挨家挨户的敲门，问这是谁家丢的孩子，可全村上下问了个遍也没个结果，最后她一咬牙，就把你带回家了。”
少年默默的听着，没有说话。
“我记得那时你娘才刚刚嫁来咱们村，当时都还没怀上青青呢，把你带回家，可惹了不少闲话。”
少年嗯了一声。
莫云续道：“可不管别人咋说，你娘一直都没给你改名换姓，你知道是为啥不？”
少年又嗯了一声。
“哦？”莫云似乎有些吃惊。
少年轻声道：“阿娘是怕有一天我真的爹娘找来了，他们会找不着我。”
“你知道就好，可别听村里那些婆娘们瞎说。”莫云摸了摸少年的头，笑道，“一晃十多年，真是长大了嘿。”
“马上就要十四岁了，也不能只长个头不是？”少年笑了笑，却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纯粹。
他自幼在莫家村长大，这些年来那些有关他阿娘的风言风语也听过不少，都说他跟他阿娘本来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否则一个刚刚嫁入婆家的小妇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那样的主张？
更恶毒些的，便直说他分明就是他阿娘此前在外的私生子，因不守妇道，在原来生活的地方过不下去了，否则为何要嫁来这穷乡僻壤的莫家村？那块小儿被可是上好的绸缎子，能值不少银子哩！
更何况一个捡来的娃儿还不让他随着他爹姓莫，偏要照襁褓上绣着的姓苏，可不就是那个女子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不守妇道的铁证？
再后来，随着他阿爹一次上山采药出了意外，家中二老因此悲伤不已，没过多久也相继离世，就更让村里人能顺理成章的戳他们一家的脊梁骨了，他阿娘也理所当然的被冠上了克夫、晦气寡妇的恶毒称号。
少年转头看向莫云，轻声道：“其实现在他们说啥都好，我都不在意了，我只担心阿娘的病。”
莫云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你娘心善，人又这么好，老天爷定会保佑她的。”
少年突然笑了笑，“莫三叔，我知道村里有些人总说阿娘的坏话，是因为嫉妒我阿娘比他们好看，她们心里头酸不过，她们不光模样生得丑，心也丑。”
莫云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态，不禁哑然失笑。
“这你都晓得？那你还知道啥？”
少年笑道：“我还知道你其实不想我喊你三叔，想我喊你阿爹，是不？”
莫云闻声，登时涨红了脸，骂道：“小兔崽子，瞎说什么呢！”
少年道：“我可没瞎说，莫三叔，你这点心思，村里头只怕就只有比青青还小的小孩子看不出来了，不然你都老大的人了，咋还打着光棍嘞？”
莫云争辩道：“那也得有姑娘家瞧得上你三叔才成，咱们不说这个了，咦？这天怎么说变就变，该不会要下雨了吧？”
莫云话落，少年也发现了天色有异，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变得暗沉了少许，东方远处的天际更是肉眼可见生出了一重灰暗的薄云。
“苏小子，咱们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该回去了，这万一真下了雨，淋坏了身子可划不来。”
少年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看了一眼药篓，里头的药材只刚刚过半，迟疑道：“莫三叔，我们难得上山一趟，要不过会儿了再回去？东边的小竹林我们都还没去呢，现在正是香竹草长熟的时候。”
莫云稍作思忖，点头道：“也行，看这样子，真要下雨应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我们现在就动身，最多半个时辰后可必须得下山了。”
话落，两人便各自背上药篓，快步往东走去。
小半个时辰后，莫山的一片竹林中，莫云抬头看了一眼愈发昏暗的天色，甚至隐约还能听到一阵自极远处传来的雷鸣之声，不禁皱起眉头。
“苏小子，行了，我看咱们得赶紧回去了。”
少年将刚挖出的一把香竹草放入药篓，随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吃惊道：“怎么才这么一会儿，这黑云就飘过来了？”
莫云催促道：“是啊，今日这天色不大对劲，闹不好要下一场大雨，赶紧走吧。”
少年也不敢再多迟疑，答应一声准备下山。
莫云看出少年心中的郁闷，笑着道：“大不了等过两天天气好些了我再跟你来一趟就是，要不我那两只山参送给你好了。”
少年摇头道：“不用，莫三叔，你以前已经帮我们家够多了，现在我可以照顾阿娘和青青。”
莫云无奈道：“你这倔性子，还真是随你娘，走吧。”
“嗯。”少年话落，突然睁大双眼，直愣愣的看着山下的方向，惊道，“莫三叔，那是什么东西？”
“啥？”莫云一怔，又见少年抬手指着下山的方向，立即循着少年所指望去，顿时见到山下远处的异动。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自山下远处奔来，莫云乍一看本以为是某种山上的野兽，可下一刻，就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人。
莫云当即心中一紧，因为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正直奔他们而来。
不过三两个呼吸间，那人便已来到两人近前，他们也随之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来者一身黑衣，右手拖着一柄长刀在地，刀刃上竟满是鲜血，比血刃更可怕的，是此人右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自右眼角处一直延伸至下巴，半张脸血肉模糊，正不断的渗出殷红的鲜血。
这突然现身之人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莫云迎上了对方投来的目光，立刻发现其中丝毫未有掩饰的寒意，不禁心头一颤。
莫云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小步，将少年拦在身后，鼓起勇气颤声道：“这位大爷，我，我们只是寻常人家，身上都是不值钱的药……”
少年只听莫云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下一刻，似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令他双眼刺痛。
当他再睁开眼时，所看到的却是一片血色，血幕之中，他看见莫云的身躯无力的瘫倒下去。
少年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顿觉后心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已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时下登山的两人就是莫家村的村民，身材高大些的男子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看上去三十前后的年纪，走在他身旁的则是一名少年。
两人身上都各背着一只竹篓，不难看出他们此行上山的目的。
“这孩子……”本准备打开布囊的莫云停下了动作，看着少年走远了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了。
都说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莫家村里，十多岁的孩子早早帮着家里干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要说像苏望这样的，却着实只有这么一个。
时至晌午，莫云坐在山林间的草地上，身旁的两只药篓里都装了不少各色药材，皆是他们此行的收获。
晴空万里无云，唯有骄阳悬空。
莫山的山势虽不崎岖，可仅凭莫家村的财力，这么多年来也只能在山脚处修了一段好走的石子路，眼下两人登山近半，山路难行，因此并不算轻松。
背篓的汉子名叫莫云，是土生土长的莫家村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三，村里人也习惯喊他莫三。
少年回道：“没事，莫三叔，我好着呢，也不是头一回上山了。”
少年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手拿药锄，熟稔的将一株药草连根刨出，走到莫云身旁，将那株药草放进篓中。
“苏小子，先别忙活了，坐下来吃两口东西，休息会儿。”莫云招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囊。
“莫三叔，你先吃，那边还有些活血根，我采了再来。”少年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少年摇摇头，步伐未停。
“要不篓子给我，我给你背一段？”莫云又问。
似乎打从他娘病重那会儿起，撑起他们一家的便是苏小子了，那是啥时候来着？得快有三年了吧？
“莫三叔，你在想啥呢？”
莫云知道少年的性格，也不勉强，只叮嘱道：“现在时候还早，别走那么急，不然晚些时候下山可累。”
少年答应一声，只不过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步调，莫云有些无奈，可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
莫云抬手摸了一把额前渗出的汗水，笑道：“苏小子，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