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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有玉露冬有雪

第五十章 无依浮萍

“三当家,张二哥和我说过擎苍寨虽是盗贼起家,但绝不做赶尽杀绝的事。况且这位姑娘是应三当家之邀上山治病,若在贵寨出了事,三当家恐难以交代。”

“少拿我二哥压我,我二哥看重你我可不吃你那套。说穿了你不过是靠着祖荫的二世祖,有什么了不起的。”

“今日的确是我的不是,只是山上山下时疫蔓延,只有这位姑娘才能抑制时疫。大当家现下也感染时疫,三当家也是为大当家才请酌姑娘上山的。”

清风吹动白色衣袍,戴长景笔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四人面前时,那四个守门人眼里充满警惕,握紧了手里的利器。他朝他们笑了笑,双手拜上名帖,道:“劳请四位兄弟帮忙通知一下二当家,在下戴长景求见。”

四人脸上一怔,面面相觑许久后,才有一人接过名帖开口道:“请大公子稍后。”

两个守门人拿着名帖离开,没多久二人返回,其中一人拱手道:“不好意思大公子,二当家不在寨中,三当家说现下寨内不便迎客。”

许鸿远没想到戴长景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又看他神情严肃,犹豫之际戴长景已开口道:“她是银三郎的徒弟。”

许鸿远不由怔了怔,瞪大眼睛望着银酌,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是银三郎的徒弟。虽已隔二十年,但银三郎的狠辣手段江湖中人谁人不知。而他的徒弟,更是江湖中人人都不敢招惹的人物。片刻之后他又有些怀疑的望向戴长景,据悉银三郎徒弟尽得真传,即便治不了时疫也断不会让自己传染上。

戴长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沐峰出自云水门,几个月前酌姑娘曾在南京登高楼现身,三当家若不信,一查便知。”

许鸿远眼中疑惑渐渐消失,眼珠在戴长景和银酌二人身上流转片刻后,扬了扬下巴,道:“一场误会,酌姑娘身体不适,大公子还是先扶她回房吧。”

见他连称呼都换了,戴长景心生疑虑,然而此时银酌身体突然发软,更加无力的向后仰去,戴长景再也顾不得任何事,将她抱起,在他人指引下,快速走到银酌住的房间。

房门被大力推开,戴长景抱着银酌急速走到床边,将她轻放在床上。见她面色苍白,眉间紧蹙,一副痛苦憔悴神情。戴长景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帮她,只好取出白色帕子,帮她拭去额边沁出的汗水。

戴长景看见银酌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他凑近身子,将耳朵贴到银酌唇边,听到她以虚弱的声音,道:“加黄芪、当归,去黄芩。”

戴长景听得一头雾水,起身走到门口,正要出门问人,门口已有两个持剑的人伸手拦住了他,许鸿远远远站在门外,倔强傲慢的望着戴长景,冷言道:“酌姑娘有病在身,大公子既要照顾她就不便出屋,大公子放心,一日三餐会有人准时送上。”

戴长景瞬间明白他的用意,把他和银酌关在房内,一来避免他染上时疫传染给寨中的人,二来倘若银酌真出什么事,就能把所有责任推到他的身上,避免银三郎和云水门的纠缠。

“三当家设想周到。”戴长景拱了拱手,望着他的神色却并不友好:“敢问这几天酌姑娘是否也是如此,不能出这个房间?”

“是她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让人进入,每天只送一份药方出来。”许鸿远显出不耐神色,“我听江林村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大夫肯进村医治,肯定有过人之处。没想到上山才把了一天脉,就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再进出。之后更是连敲门也不应,推开门才发现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像极了时疫。”

所以,就把酌姑娘当作弊履般丢弃。戴长景眼里流出不悦迹象,又想起许鸿远说每天一份药方,忙问:“三当家刚才说酌姑娘每日送出一份药方,那些药方可还在?”

许鸿远唤人上前,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匆匆离开,没多久带着几张微黄纸张而来,许鸿远朝他使了使眼色,那人上前双手恭敬的将纸张递给戴长景,道:“这些便是姑娘这几日递出来的药方。”

戴长景接过纸张快速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药材,他并不懂药理,对上面的药方也不甚明白,又问:“哪张是最新递出来的药方?”

那人抽出其中一张纸,道:“就是这张。”

戴长景看了看上面药方,果然有黄芩这一药材,他又问许鸿远道:“寨内可还有其他大夫?”

“还有两个大夫在为我大哥看病。”许鸿远神情越发不耐,讽刺道:“他们也有些本事,至少没让自己也染上时疫。”

戴长景瞥了眼许鸿远,转身走到书桌前,提笔一边在最新的药方上添改,一边用外面足以可以听到声音,道:“神农尝百草尚要亲力亲为,凡事退避三舍,自然无灾无难。”

许鸿远听出戴长景的讥讽之意,顿时雷霆大怒,大步上前,门口的两个人忙拦住了他,轻声道:“三当家,这房间有时疫,不能进去。”

许鸿远咬牙切齿的朝屋里望去,却始终没有跨门进去。恰好此时,戴长景走到门口,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道:“有件事还请三当家帮忙。”

“大公子也有求人的时候。”许鸿远冷哼一声,仰起头看向天边,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戴长景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开口求他,微微笑了笑,把涂改好的药方递给许鸿远,道:“这是酌姑娘刚刚开的药方,只是用量多少不得而知,还要请那两位大夫帮忙斟酌。”

“她?”许鸿远望了眼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银酌,又看了看手里的药方,药方上黄芪、当归很明显是添加出来的,而在原本药材黄芩二字上画了个叉。

“酌姑娘的医术我是亲眼目睹的,她出的药方我绝对相信。三当家不相信酌姑娘也该相信云水门,如今酌姑娘和大当家都患了时疫,三当家若不信,大可等酌姑娘服用完毕,确认有疗效后再给大当家服用。”

许鸿远望着手里的药方,思虑许久后,才道:“我会每日派人送上汤药,希望酌姑娘不负云水门的名声。”

许鸿远离开后,房门被人用力关上,戴长景见银酌额边汗水越沁越多,神色越发痛苦。突然想起,她曾说过静心曲可帮她舒缓心情,立马从怀里掏出“怀声”,放到嘴边吹奏。

悠扬萧声缓缓流淌,直到月影初现,他才发现银酌神色渐渐平缓,呼吸匀畅。戴长景长出一口气,放下洞箫。心里松了口气,身体扛不住倦意侵袭。从小镇到江林村再到擎苍寨,他已整整一天都没合过眼。因银酌虚弱无力,他不敢离她太远,索性在床下踏板上随意一坐,将自己的手心放在银酌掌下,趴在床边而睡。

翌日清晨,戴长景在明媚阳光中醒来,他第一时间抬头去望银酌,见她仍是昏迷未醒。他抽回自己的手,因被压了一晚上,手臂有些麻意。

门外有人送来早餐和一碗煎好的药,戴长景端起药碗闻了闻,看来那两位大夫已经研究出药材的用量了。他回房坐在床边轻轻唤了银酌几声,银酌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小心翼翼将银酌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拿过白粥,用勺子喂到银酌嘴边,她下意识吞咽,虽有不少从嘴角流出,但总算多少还吃了进去。

喂完白粥后,戴长景又把煎好的药为银酌喂下,谁知刚喂了两口,银酌突然一阵咳嗽,吐出不少汤药,戴长景一时找不到手帕,只好捏起袖口为她擦干嘴角药渍。待银酌稳定后,才再次谨慎小心的替她喂下剩余的汤药。

喂完药后,戴长景再扶银酌躺下,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不由皱了皱眉。他一向讲究洁净,最受不了污渍,但此时也没有干净衣服让他换洗,只好卷起袖口将污渍卷进里面。

戴长景自己用完早餐后,把碗筷递了出去。关门之际,他忽然在墙角看到一样东西,明媚阳光照在金色长条木盒上,他清晰的看到盒子上刻着一个“酌”字。

他拿起木盒,摸着上面的“酌”字,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盒子似乎在哪见过。眯眼细想,终于想起,他曾在沐峰房中见过。

五年前姑父去世,沐峰决定下山接管四方镖局。那年是镖局最为混乱的时刻,可他虽姓戴,却没资格为镖局做事。恰好,他遇见了离家多年的三哥邵彬,便把邵彬引荐给了沐峰。沐峰对他引荐的人颇为信任,甚至让三哥坐镇总镖局,自己则奔赴各局打压异心。临出发之前,他去了沐峰的房间。

当时沐峰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进来便腾出手拉开书桌抽屉,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金色长形木盒,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药方递给他,道:“舅舅肠胃一直不好,这是大师兄开的一张调理脾胃的方子,你拿去给舅舅试试,应该会有疗效。”

戴长景神情肃然的望着沐峰,沉声道:“此次前去,一路小心。福州那个蔡成铭是个硬骨头,切记三思而行,若真有事就去平潭岛找白岛主,我曾和他喝过酒,他为人正气豪爽,一定会出手相助。”

沐峰点了点头,摸了摸盒子,又小心谨慎的放回抽屉里去。戴长景见他十分珍惜那个盒子,特意多看了两眼,普通的金色长形盒子,盒面上也没雕刻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在右下角落刻着一个“酌”字。

莫不成是沐峰心上人所赠?但随即又想,他一个木头哪懂情爱之事,终于忍不住好奇之心,开口问道:“你这么宝贝这个盒子,这盒子是谁送的?”

沐峰深邃的双眸深深望着放着盒子的抽屉,淡淡道:“这是我断绝云水门的见证。”

戴长景不禁一怔,他知沐峰下山接管镖局就等于自逐出云水门,而沐峰又最重情义,要与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辛苦培育他的恩师恩断义绝,于他而言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上山就无下山路,下山便断师门情。但凡要下山的弟子,都会跪在恩师画像前喝三杯酒,喝完酒从此与云水门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沐峰神情变得恍惚黯淡,“每个喝完酒的人,都会有这个盒子,上面刻着一个酌字。时刻警戒,我们已与云水门对酌三杯,再无关系。”

“为什么要接手四方镖局?”

戴长景曾这样问过沐峰,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何沐峰宁愿背出师门也要接管镖局,明明姑父有着意培养的接班人,镖局里也有一些才德可靠的人。

当时沐峰没有回答他,只是背过身继续收拾东西,嘱咐他道:“马上就要入冬了,舅舅有风湿的毛病,让他多添些衣服。你也多放些时间在京城,好好听话别再气他了。”

现在想来,沐峰会接管镖局,恐怕是与那道密旨有关。

“银三郎……木盒……酌字……”戴长景细细念着,脑中电光一闪,他突然睁大眼中望向床上的银酌,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苍白枯槁的面容唯有唇上那抹红色,隐隐带着一线生机。

“还请二位能够作罢,银酌感激在心……”

“说他徒弟半生孤苦,他虽为人师却从未好言教导……”

“师娘问过她,她只说她叫阿酌……”

曾经的记忆在戴长景脑中迅速闪过,他目光怜悯的望着床上的银酌,半生孤苦,她竟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人。

她曾自称银酌,而这个名字,不是她取的,不是她父母取的,也不是她师父取的,而是江湖中人为她取的。而在此之前,她竟是没有名字。

银——因为她师承银三郎。

酌——因为她放银针的长形木盒上刻着一个“酌”字。

戴长景心生怜悯,银三郎性格如此怪异,即便因一时恻隐之情带她回了黄山,又怎会耐心教导一个孤女。与性格孤僻的师傅同一屋檐,他能想象她幼年过的是多么小心翼翼。银三郎高傲冷漠,就算受徒也不会悉心调教。她一身本事,恐怕是她终日埋首医理,仔细钻研而出。

对酌三杯,再无关系。这样决绝的字刻在长形木盒上,银三郎绝不会拿上面的字为她取名。长形木盒上的“酌”字,让银三郎清楚明白他再也回不到云水门了,可被病痛折磨的他又对云水门有着深深的眷恋。缠绵病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眷恋不舍的目光望着唯一与云水门有关的东西——长形木盒。

当沐峰师娘问她的名字时,她不知道,但那个木盒是师父最珍惜的东西,所以她贴身携带,木盒上面的字是或许是银三郎弥留之际最后吐的字,或许是因为那是最珍贵东西上的字,所以她说,她叫阿酌。

再之后,孤身一人的江湖漂泊生涯,让她似银三郎那般冷漠孤傲,而她也渐渐接受了江湖中人给她的名字——银酌。

床上人忽然睫毛颤动不断,放于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戴长景忙上前坐到床边,覆上她的手于自己掌心,希望能令她安心凝神,望着她的眼神更加怜惜。或许,直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这个“酌”字,是她师父一生的遗憾。

“上回与张二哥喝酒,匆匆一别张二哥不慎落了东西。”戴长景含笑道:“劳烦二位和三当家说一声,可否一见帮忙转交。”

那二人又返身回去,戴长景见二人走远,又望着余下的两个守门人,问道:“听说大当家病了,现下身体如何?”

“鲁莽闯寨是我的不是。”戴长景拥着银酌后退一步,歉声道:“今日我只为寻这位姑娘而来,并非故意挑事。请三当家给个薄面,今日之情戴某谨记。”

“哼,人人唤你一声大公子,你就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谁都要买你的帐。我今天要是就让你这么走了,我擎苍寨颜面何存,将来就连阿猫阿狗也敢来我地方放肆。”

四周的人一个个紧紧握着手中利器,眼中发狠。戴长景听见又有脚步声响起,一个人披着斗篷快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是之前去通报的那两个守门人。周围的人一见到他立马让出一条路来,那个人留着八字胡,一脸怒气冲冲的指着戴长景怒喝:“戴长景,你敢闯我擎苍寨。”

高崖陡壁,黄石密林中,一座城寨赫然立于其中,黄木牌匾上写着“擎苍寨”三个字,牌匾下站着四个守门人,个个身强力壮手拿利器。

“大公子有心了,多谢关心。”

二人只是客气的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戴长景也不再打听,朝二人笑了笑。他倏地目光一转,敛容朝二人身后客气一拱手,“三当家。”

一见到她,戴长景再也顾不得,立马飞身跃出,玄铁扇击中架着她的人,失去了二人的支撑,她立刻无力歪身,戴长景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她的身子将她紧拥怀中,腰间银铃在激烈摇晃下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戴长景促声唤道:“酌姑娘……”

戴长景与他虽是初次见面,但此时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客气道:“三当家。”

许鸿远脸上带怒,吼道:“戴长景,我二哥与你素有交情,你却闯我擎苍寨。你敢闯寨,我就让你有进无出。”

许鸿远抬起手来,周围的人更是用力的握紧了自己手中利器,双眼紧紧盯着许鸿远的手,只待他挥手号令。

戴长景迅速进寨,他不识寨中路形,在回廊下兜兜转转,只盼能找些蛛丝马迹尽快找到那位大夫。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他立马矮身藏在柱后。心想莫不是守门人被人发现晕倒在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即便发现也不会如此之快。

脚步声渐近,戴长景微微低身,打算等脚步声走远之后再现身。清脆铃声突然响起,铃声猛烈急促,戴长景心头一怔,急忙抬头通过花叶缝隙望去,有两个人架着一人走过,中间那人一袭红衣,在漆黑夜晚中格外鲜艳夺目。而红衣下的人此时却是双目微阖,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加煞白无血,她双脚不着地,一左一右被二人架着而去。

“我当她有多大本事,亲自下山请她。谁知不但没治好我大哥,连自己都染了病。我擎苍寨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

许鸿远再此举手,眼看他举在空中的手就要挥下,戴长景突然开口道:“三当家可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被戴长景击中的二人猛然倒地,其中一人乘戴长景看顾银酌之余,扯开嗓子大叫,“有人闯寨。”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戴长景把摇摇欲倒的银酌更用力的往怀里搂了搂。数把火把照亮天空,四周瞬间被手持利器的人围住,戴长景一手挥开铁扇,寒光闪烁,透骨彻心。

二人转身,戴长景当即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铁扇点中二人后脑昏穴,二人瞬间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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