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造物主难辞其咎的败笔

“幸好您还认得我。”玛丽说，“我通过了考试，已经接受了机器人高等教育，就在您睡着的这段时间。”

江加耳现在连头都不能点，只能用眼神示意知道了。

玛丽看江加耳醒来，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各种零碎的事——监察局的人事变动，新的暗面生物的发现，江加耳的亲朋好友……

“你那个糖，能给我看一下么？”

江加耳回过神，眼前的景象是他唯一有记忆的一次轮回，当时是他第一次跟梁夏月搭话。

他想起来梁夏月的表现格外激动，当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却知道了。

特别是当他知道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自己一次不经意的行动之后，江加耳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巨大的蛋壳紧紧包裹起来，透不出一口气。

这一年以来，他仿佛都活在一场大梦之中，原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个旁观者，最后却发现，他其实比谁都要深入其中。

这沉浸式的体验太过于深刻，以至于他现在回到原先的世界，竟一时无法接受身处现世的事实。

梦里的人和物，都成了他无法轻易遗忘的存在。

看着沉默的江加耳，玛丽很苦恼，其实就在江加耳醒过来之前，有专门负责精神科的医生就跟她说过，病人醒来后很可能会因为痛苦的轮回而陷入轻微的抑郁中。

“先生，您不用再担心那个世界的事了。”玛丽只能安慰他说，“把您救回来以后，监察局就已经在集结大部队，他们会消灭所有的忮妄，把事情安全解决的。”

江加耳目光投了过来，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一些兴趣。

玛丽见他还有些愿意听自己说话的兴致，急忙道：“这些事我本来是想日后再告诉您的。其实就在您做任务的这段时间，监察局已经发现他们搞错了任务对象，真正引起明暗面边界崩坏的人不是叶山，而是梁夏月，他的死导致了那个世界的崩盘，而您也被这一股潮流席卷，才会不断地在其中循环。”

江加耳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当初送他去梁夏月世界的驱动还连接在他身上，没有被拔掉，看来是出了问题后，他直接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玛丽接着说：“现在您已经被救出来了，监察局也修正了方向，接下来也不会再出错了，您什么也不需要担心了。”

江加耳忽然问：“那梁夏月呢？”

玛丽愣了一下，说：“他……他早就已经死了，先生。您忘了吗，先生，那个世界早就被……”

“我知道。”江加耳打断了她，闭上眼睛。

那个世界早就已经被毁了，梁夏月也确实是死在了他的面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人死没有来生，如果不再循环，这一切就是结局了。

结局？

江加耳意识朦朦胧胧地想着，他心里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他又想到了梁夏月临死前的情景。

少年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用仅剩的血肉之躯护着他，耳语一般道，希望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明明只是个很小的愿望，却遥远得高不可攀。

这话像祝福，也像诅咒，像一条丝线般缠紧了江加耳的身体，他的意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明过，过去所经历的种种都在他眼前不断浮现，逐渐连成了一条线索。

“玛丽。”江加耳突然坐直了身体，伸手拔自己身上的导管，“监察局的行动定在什么时候？”

“三天后……”玛丽吓了一跳，“您这是干什么？”

江加耳说：“我打算回去一趟。”

玛丽不太明白：“回去？回哪儿？”

说话间，江加耳已经开始研究驱动了，导管好拔，但驱动要是乱动，对人精神面的损伤就不小了，但江加耳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看这阵仗，玛丽也明白过来江加耳想干什么了，她拦住他道：“先生，没用的，循环已经彻底结束了，您再怎么样也是白费力气，回不去的！”

江加耳听了，转而开始拆驱动：“那我换个方式回去。”

“先生！”玛丽哭笑不得，“您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呢？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我不是在闹脾气。”江加耳说，“只是局里忽视了一件事，这件事如果不解决，以后相同的悲剧还会在其他世界接次发生，单毁灭了一个城市是解决不了的。”

他的话异常冷静和清晰，冷静地仿佛玛丽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人。

玛丽一愣：“您发现了什么？”

“你没有被卷入这场时空循环，所以可能不知道忮妄是怎样占领城市的。”江加耳说，“是有一天，忮妄们集体暴走，能力也大幅度提升，于是整个城市就像玩具一样落入了他们手中。你有想过，忮妄为什么会突然暴走吗？”

玛丽：“您想说，这一切都是人为吗？”

“对。”江加耳说，“真相其实一直都藏在各种蛛丝马迹里，但当时都被我们忽略了。一次又一次的循环，终于让我弄明白了一切。”

玛丽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加耳现在的样子理智又疯狂，让她彻底迷糊了。

江加耳只管有条不紊地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朝着病房外走去，说：“你这几天帮我应付一下局里和医院，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我情绪失控，回家修养去了，最近都没法见人。”

说完这些，他把外套搭在臂弯上，回头对玛丽笑了一笑，说：“我很高兴能在这个世界看到‘长大’的你，玛丽。相信你以后会更加优秀的。”

这话已经近似于永别，机器人的脸色白了又青，最终只能说：“先生，您该不是打算……”

玛丽猛然反应过来，正常的穿越手段不能使用的话，那么江加耳会选择的，只能是时间再赋值这一手段。

简单来说，就是找准梁夏月、叶山、韦永这些刚死不久的人记忆中对于江加耳本人的交叉点，再跃回到这个交叉点所形成的影像上。更简单的说法，是和过去的自己相重合。

但那样的话，就再也回不到真实的时间流动之中了，相当于江加耳在无数平行世界中选择了一道很小的分支。

玛丽说：“先生，您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江加耳没有迟疑。

想要在所有的轮回里都获得一个幸福的结局是不可能的，已经受过的痛苦不会减轻和改变，但即使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带着梁夏月闯出一条生路。

恐怕对梁夏月来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极尽喜悦的事。

最后一次轮回，两个人的关系最亲密。江加耳“看着”自己带着梁夏月去市中心游玩，教他枪法，陪着他一起吃饭，忽然意识到，给予梁夏月希望又剥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江加耳的大脑空了一瞬，问：“你是玛丽？”

他试着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固定在病床上，而且浑身虚弱无力，连动一根手指都是徒劳。

意识网里仿佛发生了一阵狂风暴，江加耳倏然睁开眼，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意识网，正躺在一家干部医院里，身上插满了急救用的仪器导管。

时间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江加耳沉浸在意识网里，他的面孔像是在迷离的大海里浸泡了很久一般僵硬而冷然，直到他听到一句熟悉的话。

要是他从来不跟梁夏月说过话，也许梁夏月就不会每一次都死得那么痛苦了。

梁夏月临死之前变回了人的模样，他浑身颤抖着吻了吻江加耳的额头，喃喃说自己贪心地想两个人一起活下去，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现实，把生的希望都留给了江加耳。

江加耳这才明白，原来他最后感知到的那几滴，并不是眼泪，而是血。

病床旁是一个衣着干练的职业女性，她脑袋四周悬浮着光环，那些是感应器一样的东西，能够表现出AI机器人的各种情感。

江加耳觉得她十分眼熟，但一时又感到陌生。

“先生，您终于醒了。”女机器人说，“您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年零三个月了，他们说您的意识要是再不能回来，就准备放弃您了。”

直到怪物一口咬上他的脸，他一下子就瞎了，眼眶的位置流下鲜血，他才突然抬高身体，像是因为再也看不到江加耳而感到痛苦。

之后没过几秒，怪物便一口咬爆他的脑袋，血洋洋洒洒地滴下来，掉在江加耳的脸上。

这幅热话不断的样子跟玛丽现在干练成熟的外表有些冲突，江加耳漫不经心地听她说着，感觉仿佛短时间内回到了过去，有些怀念，但没多久，从轮回中出来的虚脱感和无力感就更深地席卷了他。

连续不断地重复那些记忆，被折磨的不仅是梁夏月，他这一个旁观者也觉得痛苦不堪。

但为什么，会那么觉得像泪水呢？

江加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景象像是风一样集散变形，又疯狂倒退，他自己也像是被什么拉着要抽离这个地方，难受得胸腔都闷不过气来。

梁夏月最后一次死亡是被其他的怪物咬死的，还在活着的时候就被一点点地拆吃入腹，白骨慢慢地露出来，他还不肯离去，一直抱着江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