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歌行

“免了。你说的话向来不做数。”

称作“冷原”的青年松开手将怒火压下去，气哼回句，抽剑双目紧盯前方雾中深处。“乐通海”搭上他肩头哈哈笑着保证这次说话算数，开完玩笑，也同样拔出直刀，转回严肃神情道:“它来了！”

两人刚刚亮出武器仰头站直，顶空浓雾中猛然拍下一只类虎巨爪，像一颗陨石般重重落地，砸地周遭崩起三丈高石块。“乐通海”和“冷原”第一时间跳开巨爪攻击，在飞溅石块间迅捷翻跃，跳到两旁的青瓦屋顶上。

因蒋文翰指说前方有怪异气息，几人前进脚步带出犹豫，磨了小半天才磨到即将关闭的郡门。此时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点着稀稀拉拉灯火的江阳郡看起来多了些阴森，完全没有通商海港的喧闹气。

三人凭路上微弱灯火光寻找回酒家的路，走路中，冷穆言不禁嘀咕:“郡内的雾气是不是比出发前要浓几分？”

“小子，这雾不对劲。”砊虺意外接话提醒。冷穆言清楚在感知异常方面，这些灵兽比人类更敏锐，当即问:“哪里有异常？”

“少牢骚，多保存体力！”

“冷原”翻手冲雾中掷出几张灵符，灵符入雾击中对面发生爆炸，“冷原”立马丢个眼神信号给同伴，表示趁此脱身引诱对方向前。“乐通海”接到信号心领神会，不做多表示，默契与“冷原”一前一后撤离。

两人奔出没五步，后方浓雾深处兀地爆出震天撼地的狂吼。吼叫的声音像是有形的武器，前方房屋在吼叫中顷刻坍塌，碎成无数渣土；脚下坚实的土地，仿佛铺开一张巨大丑陋的蛛网，寸寸崩碎凹凸隆起。

“冷原”和“乐通海”都没料到这声要揉碎五脏六腑的狂吼，完全正中攻击，因吼叫的冲力竟双脚离地三尺，紧握武器浮在半空。二人第一时间调整姿势想办法落地脱离困境，一张獠牙巨口此时机破雾杀出，直奔其中一人。

“冷原闪开！”

“冷原”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就被“乐通海”猛力推向旁边，一骨碌爬起顾不得其他要确认同伴安危，抬头被眼前景象震住——“乐通海”斜着倒吊在半空，整条右腿几乎没在獠牙之中，鲜红血液正顺着垂下衣服不断滴落。

“乐通海！”

“冷原”惊恐喊得变了调，当即发出灵力攻击期望对方松口，但他也清楚，即使对方没有吃掉“乐通海”整个人，他的右腿也保不住。

倒挂在半空的“乐通海”因剧烈疼痛和大量失血，整个人处在迷糊又剧痛的折磨下，好在自身并未对这个惨祸胆怯，依旧在咬中下秒挥刀迎击，运起十二分灵力狠劈离身旁最近的、也是巨口生在最外的一颗獠牙。同时嘴上还不忘骂“老子跟你拼了”。

又一声轰然巨响，有东西从半空坠落，雾中发出呜咽低鸣。

“冷原”立马飞扑上前去接落下的人，不偏不倚以肉躯做了缓冲。对于此刻变成肉垫“冷原”没有丝毫不满，连忙起身摸出张灵符，封住“乐通海”仅残留一掌长的右腿流血，将他手臂搭在肩上，另一手夹符暗念声“隐”，趁对方慌乱之刻隐去身形，快速离开。

两人身形消失，深藏在雾后的敌人并未走出，现场一片沉寂，似乎是对方不再追击，又似乎是化成的幻影到此为止。

躲藏在稻草中的三人虽被夜风吹得皮肤发凉，却丝毫也不觉得寒冷，全身上下血液隐隐燃烧，对消失在眼前的场景不可置信。尤其是乐天，缓缓起身不断重复回忆倒挂半空的那几个画面。

“原来这才是乐伯伯断腿的真正原因……”

冷穆言站在旁边道出乐天心中所想，话语透出歉疚，毕竟是“乐通海”推开“冷原”以一条腿换了他一条命，而如今父亲不在，能代他说道:“……对不起。”

乐天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转头道:“堂内不是经常提醒，跟妖邪战斗发生不测都是家常便饭，腿也不是你爹砍下来的，没啥好道歉。”

“况且现在我更想知道，藏在雾中的家伙是谁！”

那张生满獠牙的巨口虽出现时间并不长，外形倒是有些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站在两人侧后的蒋文翰思索下惊诧道:“那张冲出的獠牙巨口与图影中梼杌的巨口长得倒是相似！”

二人对视一眼，也觉形貌有五六分像，乐天抬头凝视“乐通海”曾倒吊的半空重重道:“若是能碰到那家伙，我定要替爹讨回断腿的仇！”

字音落地铿锵有力，冷穆言上前拍拍一腔怒火的人肩膀，示意云乂和白朔还不知所踪，冷静下来先同他们汇合解开江阳郡内疑团。况且若真是碰到梼杌，三人合力并不一定能胜过这位恶名昭著的“四凶”。

两人说话间，谁都没有注意到蒋文翰又打了一个巨大寒战，这次蒋文翰浑身轻微颤抖，像一片瑟瑟秋风中的树叶。

“乐，乐天，冷穆言。”蒋文翰惊慌心乱喊两人，伸指小心指前方道，“我们附近有很危险的邪物……”

最后一个字音没吐完，眼前浓重雾气骤然散开，一尊形同高山的巨影不知何时静立在三人藏身的窄道旁，一声不吭俯视。

巨影与三人间相隔不过一座房屋的距离，包括砊虺在内竟然谁都未能发现，三人的心脏在雾散刹那不约而同怦怦狂跳，齐转身抬头。对方身躯外形像老虎，如山丘般壮硕，上面的脑袋生得似人，较身体显的略小，因太高看不清究竟模样，下方大概是前胸的位置，竟然又生着一张巨口，咧开条缝隙能看见利齿倒映的寒光。

三人都注意到巨口与方才雾中所现极其神似，而且右侧抱在最外的巨大獠牙已经残了一半。

“梼杌！”

砊虺严声提醒冷穆言，同时在暗中涌起力量蓄势待发。他很清楚梼杌的脾性，狂暴嗜杀，十几年前冷原和乐通海联手攻击并断他一牙，这种仇恨不止停存在原本二人身上，还会累及子孙后代，因为非人之物辨认其他生灵不是凭外貌，而是凭气息。

乐天和冷穆言正是二人的儿子，梼杌必定会复断齿之仇，若不能战赢，他和冷穆言均是死路一条。

“混账人类！竟敢断了老子的牙！！！”

梼杌上面的嘴一张一合说话，声音像是笼在一个巨大瓮里，粗糙沉闷，再加上大嗓门，传到耳朵里震的大脑都嗡嗡作响。

语出不过眨眼，下方的獠牙巨口直奔乐天突袭，三人反应更快不约而同躲闪，双脚一离地，足下道路裂成片片碎块。

“你这邪祟还我爹腿来！”

乐天举刀挟乌白灵气正面猛烈劈下，梼杌恶吼抬爪架挡，撞击形成一声不小爆炸响，烟尘散开，乐天身上已化出武甲。

武甲的战斗力比平常单用灵力翻上数倍，乐天额角青筋暴起，凭爆发力量与梼杌的巨爪抗衡。对峙正不分高低，一道苍青电光如游蛇窜出，从侧击中梼杌。

“饕餮！砊虺！……你们竟投靠人类！！！！啊啊啊啊老子要碾碎你们！！！！”

梼杌双爪击地震起无数碎石，楞角分明的大大小小石块悬浮半空，形成一道阻拦墙壁，生在前方的巨口张开，震耳欲聋吼叫出，碎石块顷刻间变为密密麻麻石锥弹射出去，将身前大片区域轰成齑粉。

“开！”

蒋文翰当即张开防护，石锥击打在顶空水蓝屏障上噼里啪啦乱响，像是几挂鞭炮挂在头顶放。

“那邪雾幻成的实体倒也有些厉害！”三人被石锥雨暂时压制无法靠近，乐天恨恨发起怒火。

冷穆言说道:“他为本体，并非雾气幻化。”

蒋文翰望着眼瞳一只变为青金细瞳的人，问道:“应龙是否知道如何降服他？”

冷穆言摇摇头，眼睛始终紧盯朦胧在一片浓重粉尘中的巨大黑影。梼杌的突然出现加接连攻击，让砊虺没时间去揣测他为何会出现在江阳郡，眼下如何制服对方才是头等大事。砊虺能感到梼杌的力量在不断提升，这个活了千万年的邪祟，并非一招一式轻易降服。

密密麻麻的石锥雨还未停，紧跟在后从天砸下一只巨型虎爪，打在水蓝屏障上发出震彻四野沉闷一声，屏障随地震动，光芒明暗闪烁几下。发动玉佩支撑的蒋文翰摇晃几步，顿感眼前一花，耳中嗡嗡作响。

“吼！”

上方又传来亢奋巨吼，似在为自身助威，快要挨到两侧房屋的虎爪再次冲水蓝屏障击下，带着排山倒海气势要压碎下方人。眼看危机临头，苍青雷电蓦地出现环绕虎爪，伴随焦糊味道一路炸裂至邪祟肩头。

梼杌被突如其来的攻击煽起更猛怒火，分神刹那，凌冽刀风迎头劈下，与此同时下方的屏障消失，转变为灵光阵法现于身下地面。

三人绷紧全身神经，一招一式间紧密配合。乐天本以为此击必中，哪知梼杌前腹生的巨口瞬间大张，向前爆出怪吼，吼叫的音波肉眼可见将波及范围内的物体扭曲、震碎成粉尘，消弥范围内所有物体。

乐天立感五脏六腑在疯狂尖叫，眼前的敌人受音波干扰扭曲成波纹，身上武甲开始出现崩离迹象，再呆一时半刻，便会完全碎裂。

“乐天！”

冷穆言在进攻后落地，无意中站到了当年冷原所站的位置，同样脱口焦急呐喊。

乐天丝毫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在音波洪流死死握紧饕牙，集中所有灵力凭涌上热血高喝，猛然奋力一搏。但听半空“轰”地巨响，一锥形物体砸落地面。

梼杌倒退数步，怒喘粗气斜眼自己看下方的巨口——另一侧抱在最外的獠牙，也被斩断一半。

“该死的人类！该死的人类！该死的人类！！！”

两颗撩牙均被异师斩断，梼杌的理智完全被怒火燃尽，最上头颅两眼似浸在血中，张开巨口前聚起大大小小半透明状小球，不断蓄力膨胀。

这次不用砊虺提醒，冷穆言都感受到对面腾腾杀气，运转全身力量准备迎抗。先前退下的雾不知为何又忽然出现，愈来愈浓，最后完全笼住两方，遮蔽四周。

怪雾又起三人不敢妄动，竖耳静听其中动静，警惕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蒋文翰迟疑道:“梼杌……似乎消失了。”

砊虺也不说具体怪异，只道:“有东西过来。”

冷穆言立刻一手一边拉住另外两人衣袖，闪身躲进身旁堆草垛的窄道，借秸秆挡住身形，并对另外两人噤声，示意不要发出声音。

此时砊虺忽然严声警醒:“小子，雾中不是人类！”

看着满面阴云怒气的同伴，唤作“乐通海”的青年反倒不气，眨眨明亮圆眼嘻笑拉开紧攥前襟的手，玩笑道:“嘿嘿冷原，我就知道你这兄弟没白交，等咱俩引走那个丑八怪，我做东请你们一家子去春秋斋吃上三天！”

冷穆言和乐天猛地激起全身神经，这个简直名字再熟悉不过！

云乂和白朔失踪后，三位年轻人纠结来去，决定还是先入江阳郡，在昨夜下榻的酒家里等他们汇合。

乐天和蒋文翰收到示意点点头，招出各自兵刃握在手中，准备迎接前方突袭。

不足一盏茶，杂乱脚步声和急促喘息声传来，经过空旷街道放大格外响亮。听脚步声过来的人数并不多，似乎是两个人，不过二人的喘息声十分深，几乎是竭尽全力去呼吸。

“你不必陪我冒这个险，在此分开去护好他们吧，算是多年兄弟托你的最后一件事！”

“少再我面前逞英雄！你若真的想护好他们母子，就自己活着去照顾，别把这种事扔到我头上！”

气恼的人说话间推了同伴一把，向前大跨一步揪起他前襟骂话。这个平移动作刚好进入窄道的视线范围内，这时三人才看的分明，来者是两个比自己大几岁的青年，一个明朗俊逸，一个清秀英挺，穿着相同的蟹壳青束袖外袍，衣袍经过激烈战斗破破烂烂，浑身挂彩，腰间同坠滚龙纹铜牌。

乐天一眼认出其中一人那双熟识眸子，激动脱口低唤声“老爹”，忍不住想拔腿奔出稻草垛。冷穆言也从另一位青年的五官轮廓中辨出记忆里冷原的模样，神情同样恍惚，原本拉拽制止乐天的手无意识松开，内心在动摇是否走得近些。

另一人喘气道:“不行！要引得再远些！不然柳妹和小天会轻易被它抓住！”

“可是我们拖不了多久！”

“这丑八怪明明看着笨重，倒真是灵活！”

“乐通海”挥刀打开飞溅石块，不禁啐骂，隐在朦胧雾气中的敌人不停拍下巨爪，却不显露真实面貌，乐天三人根本不知“他们”在与什么东西对战。

二人一番争执后陷入寂静，似在做思想斗争，藏在草垛后的冷穆言则是越听越生疑，方才两人的语调竟似曾相识。

一阵冷风涌起，吹掉一盏照亮的灯笼，灯笼落地骨碌碌滚出几尺，里面点着的蜡烛也熄灭，昏暗寂静街道中突然吼出一声气恼:“乐通海！”

两个人没有跑进窄道的视线范围，躲藏三人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只能静听他们的平复喘声，足足过了半天这深沉喘息才减弱，其中一人开口:“趁现在我们甩开它去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