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香影录

自从踏入江湖之后，玉生香逐渐磨砺出一双坚定的眼眸，让人看一眼，就想到侠肝义胆。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仍旧在。

原来，她的侠义不在武功上，而是附生在眼神里。

天亮了。

温珑陵满身风尘地走入山洞里，手里拿着一本锦缎封皮的医书。

他奔波了好几个时辰，目光里透着倦色，却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懈。

无穷无尽的心理磋磨，让她在这一夜疲惫不堪，她不停地想，自己成了废人怎么办？阿姐救不回来怎么办？此时，温珑陵紧抱住她的时候，玉生香觉得，自己就像是挣扎在水里很久，终于抓到一块浮木。

仅仅一个拥抱，温珑陵就重新给了她力量。

玉生香抚摸着宣琼琚的碎发，低声道：“她会醒来的。”

这时，慕枕亭带着一药箱的药材赶回来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些药材，她看到温珑陵，疲惫的面孔上骤然焕发了些活力：“快！医书给我看看！”

随后，慕枕亭一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医书，研究每一句话，一边把药材摊开，寻找符合医书上记载的药材。

然而，她花了一夜的时间，跑遍了镇子里的所有医馆，买下了尽可能多的药材。谁承想，医书上记载的药材，要么名贵，要么稀缺，还有七八样找不到。

慕枕亭一边在心里犯愁，一边说：“你们去弄点水来，我们要炼制药水。”

玉生香连忙站起来：“我去！”

谁知她刚刚站起来，头就晕了。玉生香勉强抚着石壁才能站好。

是了，她已经没有罡气了，恢复了往常的□□凡胎。整整一夜不合眼，根本支撑不住。

玉生香心里一疼。难道，我真的成了一个废人了？

拥有罡气的时候，她四处奔波、斩杀贼寇、勇斗魔头、力挽狂澜……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了。

温珑陵却体贴地扶住她，轻声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找水。”

虽然体力不支，玉生香还是不肯只在这里坐着休息，她说：“咱们分头去找，能快一点。一个人找不到，还有令一个人呢。”

她觉得，眼下火烧眉睫，人命关天，一刻也不能耽误。

“你给我坐下。”慕枕亭用戥秤称量着药材，头也不抬道，“等咱们凑齐了药材，才能炼制药水。珑陵有足够的时间找水。”

温珑陵扶她在一旁坐下，拿起慕枕亭买的的酒壶，就去溪涧中找水。

玉生香望着天空，暗想，阿姐，你可一定得醒过来。你醒过来后，也是罡气全失，和我现在一样。

到时候，咱们两个人，一块从头开始。

这时，景骁天抱着一个大包袱，急匆匆赶来。就连肘子嘴里也叼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袱。

玉生香道：“小景！”

景骁天把包袱放在慕枕亭跟前，叹道：“老天爷啊，跑了一夜，问了不少丐帮兄弟，都说没招儿。不过，他们帮我筹措了不少药材，仙仙，你看看，应该能用得上。”

玉生香凑过去，想帮着慕枕亭找出有用的药材。谁料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分辨药材，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慕枕亭看了看药材，说：“这些珍贵的药材，果然有用！不过，还缺了两种……”

累得不行的肘子在一旁睡起觉来。景骁天却不能睡，他道：“缺了哪两种？我去找！”

慕枕亭道：“龙涎香和水参。”

景骁天点了点头，连答应一声的时间都不耽搁，他直接出门找去了。

玉生香知道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也没有跟去添麻烦。

她去探宣琼琚的鼻息，感觉到她的鼻息越来越虚弱了。封穴后续命，已经熬到天亮了。

玉生香问慕枕亭：“五缕罡气的续命，她还能坚持多久？”

慕枕亭面露不忍：“不知道，大概还有一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小景，能不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找到龙涎香和水参，然后送回来。

玉生香想起，当年在玄蝉公子的山洞里，濒死之际，她和堂姐戏谑说，真想临时信个佛。

从来不信鬼神的玉生香不由自主道：“菩萨保佑。”

温珑陵从外头走进来，拿着一酒壶的溪水：“找到了。”

接下来，三个人坐在一起，等着景骁天把剩余两种药材带回来。

玉生香摸摸温珑陵的脸，轻声说：“你休息吧，我烧水。”

说着，玉生香捡了些容易燃烧的枯草，用火石点起火，把水烧上。

慕枕亭一边将已有的药材称量好，放进水里，一边说：“阿琼，坚持住。”

玉生香望向云归鸿的尸体，只见尸体已经被烛螭派弟子的长戟砍成肉泥了。想来是唯恐他再死而复生，把他砍碎了了事。

不知过了多久，景骁天用轻功从天而降，他把两种药材放下：“来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玉生香探了无数次宣琼琚的鼻息，确定她还坚持着。此时，宣琼琚已经气若游丝，坚持不了多久。

玉生香抬眼看去，景骁天满面风霜，这两种珍贵的药材，不知奔波了多少地方，问过多少熟人，动用过多少法子，才能寻到。

慕枕亭接过这两种药材，放入水中，不一会儿，熬出墨绿色的浓稠药汁，远远看去，像是一壶翡翠。

“成了。”慕枕亭强打精神，指指宣琼琚，“你们打开她的穴道，割开脖子上、手腕上三处动脉，我把药汁灌下去。”

玉生香刚要催动罡气解穴，她转念一想，又退开手指。没有罡气，连给人解穴也做不到了。

她取出菱风剑，割开宣琼琚的三处动脉，因为血液奔走的缘故，割开动脉，宣琼琚也没有血流出来。

慕枕亭将药汁送入三处动脉，然后撕下自己的衣裳，给她包扎得严严实实。

温珑陵道：“眼下，我们就只有等了。”

玉生香身上如释重负，心里那根弦却依旧紧绷着：“阿姐什么时候能醒来？”

景骁天唤道：“琼琚？宣琼琚！兄弟，回神了！”

温珑陵又看了一眼医书，轻声道：“如果此药又用，那么一个时辰之内，她就会醒来。”

慕枕亭轻声道：“等吧。”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宣琼琚依旧躺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一个最大可能的灾难结局，横亘在玉生香心里。她想要伸手去探阿姐的鼻息，却鼓不起勇气。

景骁天小心翼翼道：“怎么还……”

慕枕亭抬手，贴在宣琼琚小巧精致的鼻端。

温珑陵问道：“怎么样？”

慕枕亭什么也没说。不过，从她的悲痛眼神里，其余三个人都能看出最残忍的答案。

玉生香摇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一个时辰还没到吧？咱们再等等，别着急，给阿姐点时间。”

景骁天也说：“说不定，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就醒来了。”

然而，四个人不眠不休，等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等到天黑，宣琼琚还是没有醒来。她原本明艳姣好的容颜，逐渐灰败了。

小说话本子里，都说主角在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得救，重获生机。然而，世上却找不出那么多奇迹。

宣琼琚还是死了。

四个人欲哭无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都觉得心口被人活生生剜出很大的一个洞。

虽然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时，玉生香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玉生香终于鼓起勇气，去触碰她的身体。触指冰凉。

“阿姐……你……”

就在玉生香抚摸到她胸口，自己输送罡气的地方。忽然感受到全身被狠狠击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势如破竹，霸道地潜入她的身体！

玉生香惊叫道：“啊——”在一瞬间，她的身体灼热起来，那股力量不停地侵犯着五脏六腑，令她五内俱焚，痛苦无比。

温珑陵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担忧道：“阿香？阿香你哪里难受？阿香！”

玉生香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嗓音嘶哑，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这是有多背？自己丢了阿姐，丢了罡气，现在还莫名其妙地生不如死！

景骁天惊叫道：“你怎么了？说话啊！”

慕枕亭拉过玉生香的手腕，先被她的体温烫到了，她忍着滚烫，诊了诊脉：“她的罡气……好像回来了！经脉正在接受罡气的回归。”

玉生香已经疼得不管什么经脉不经脉了，她紧紧抱着温珑陵：“我的天……我快死了！啊——给我一刀吧！我受不了了！”

为了防止她因为痛苦自寻短见，景骁天眼疾手快，把四个人的武器都拿走。

温珑陵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安抚她：“别怕！我在这里，你别怕。玉娘，会过去的。”

玉生香压抑一夜的痛苦无助，都在此时崩溃了，她含泪道：“怎么死不了啊……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啊啊！你们经历过绝望吗？”

当然，她经历的绝望，温珑陵慕枕亭景骁天也在经历着。

慕枕亭眉心微蹙：“这是怎么回事？她的罡气回来，也不会这么疼啊。她的罡气是跟经脉贴合的，不可能这么疼……”

难不成，是她传送罡气的时候，损害了自己的经脉？或者她身上进入了旁人的罡气，产生了排斥反应，才会这么疼？

玉生香几次死去活来，疼昏过去，再疼醒来，再疼昏过去，如此循环往复。

温珑陵一直抱着她，安抚她，虽然她回答不了，还是坚持着和她说话。

等到月亮重新挂上梢头，玉生香才逐渐恢复常态，痛苦消失了。

温珑陵惊喜道：“玉娘！你没事儿吧？你还好吗？”

慕枕亭给她把了把脉：“已经没事儿了。”

景骁天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已经折损了一个……别再……”

尽管劫难已过，玉生香的眼泪还是簌簌往下落，她骤然将手贴在自己胸口，眼神里满是哀色。

温珑陵轻唤：“阿香……”

玉生香看了看他们三个，缓缓道：“阿姐的罡气，我的罡气，一起涌入我身体里了。”

她现在的胸膛里，足足有八缕罡气。

若是往常，平白无故获得三缕罡气，玉生香能高兴上天。此时，她却丝毫没有一丝欢喜。

她意识到，阿姐不会再醒来了。永远。

按照医书炼制的药水，虽然没有让宣琼琚的血脉重生，却唤醒了她身体里的罡气，与此同时，玉生香输进去的罡气也生龙活虎起来。在她用手掌触碰宣琼琚胸口的时候，自己的五缕罡气，宣琼琚的六缕罡气，通通涌入她体内。

因为另一个人罡气的排异反应，玉生香才痛苦那么久。直到宣琼琚的罡气，适应了她的血脉循环。

此时此刻的玉生香，拥有八缕罡气，已经算是天下的一流高手了！

这时，手指包扎好的宣琅琊走过来，对他们四人说：“棺材已备好，你们让开，我要带我阿姐香魂回家。”

在四人奔走着救宣琼琚性命的时候，宣琅琊逐渐醒来了，他令人在山下的棺材铺里定做了棺材。

赤红的棺材上描绘着烛龙纹，精雕细刻，甚至四角镶嵌着名贵的玛瑙石，不愧是烛螭派的大手笔。

玉生香看着宣琅琊的面孔，只见他眼角眉梢都浸满了痛苦，还要对这世间深深的憎恨。

无论如何，宣琼琚是他的亲生姐姐。所以他在得知阿姐身死后，毅然自断一指。

宣琅琊心如槁木地走过来，把宣琼琚横抱起来，放入棺材中。

四个人都是心如刀割。

这是玉生香此生最后看她的一眼。她看到，宣琼琚的耳朵上，戴着她在长安送的夜明珠耳坠。

耳坠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玉生香骤然想起，杀死虎兕牙后，她们四个人约好，一起开宗立派，创立一个为女子设计的武学门派。

这时候，宣琅琊带着宣家弟子和棺材，已经离去了。

温珑陵立在原地，忽然道：“此事有蹊跷。”

景骁天道：“对啊，阿琼有五缕罡气，云归鸿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功力，阿琼怎么会输？”

慕枕亭沉声道：“你们发现没有，是阿琼独自和云归鸿交手的。那些弟子，在外包围，不支援她，说得过去。可是宣琅琊为何不来支援？我看他身上，可是毫发无损。”

温珑陵亦道：“而且，琼琚会《亢龙有悔》，怎会如此容易……应当是云归鸿在其中捣鬼。故意隐瞒实力，欲擒故纵。”

月光下移，慕枕亭的余光看到，在岩洞上，雕刻了一幅诡异的图。看不出是天成，还是人为，实在模棱两可。

她是医者，天生灵敏地看出，那幅图画好像是人体穴位图，胸前的一个穴位上，镶嵌着一块紫色的石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时，唯独玉生香一言不发。

温珑陵抚摸着她的面颊，柔声道：“怎么了？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了？”

玉生香的面孔纹丝不动，有种诡异的感觉。她缓缓吐出三个字：“紫宫穴。”

景骁天一惊：“什么？”

玉生香低声道：“今日阿姐折损，这不是偶然。你们发现了吗？她身上的伤，多半在胸前。在紫宫穴的位置。”

慕枕亭道：“刚才我也看到了！她别的地方，几乎没有伤口，我还以为是巧合。”

温珑陵疑惑道：“紫宫穴？什么紫宫穴？”

玉生香艰难道：“以前，阿姐怕我吃宣琅琊的亏，曾告诉过我，修炼《亢龙有悔》的人，罡气浑厚，不可击破。但是有一个触之即死的死穴，那便是紫宫穴。”

慕枕亭指着自己的胸前，道：“紫宫穴在这里。正中线上，第二肋之间。”

景骁天满面怒色，握紧了翠竹棍：“也就是说，那个老东西知道了她的死穴，才、才把她……”

四人忽然静寂了下来。

良久后，温珑陵道：“《亢龙有悔》的死穴，云归鸿是怎么知道的？”

玉生香道：“知道亢龙有悔死穴的人，除了我，就是修炼《亢龙有悔》的人。”

温珑陵道：“眼下，修炼《亢龙有悔》的人，还存活于世的，唯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胞弟宣琅琊，一个是她父亲宣奉。究竟是谁透露给云归鸿的？

慕枕亭推测道：“有没有可能，是云归鸿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亢龙有悔的死穴？”

温珑陵摇摇头：“不会。当年，云归鸿败在宣奉的亢龙有悔上，他要是知道，就不会一败涂地了。”

景骁天道：“或者，宣奉和宣琅琊透露给了别人，别人又告诉了云归鸿？”

玉生香道：“这个不太可能。宣奉和宣琅琊素来狡黠谨慎，怎会把自己的死穴说给别人？也就是……”

也就是阿姐信任我，才肯告诉我。

想到这里，玉生香的心又酸涩起来。

慕枕亭道：“既然这样，咱们应当在宣琅琊和宣奉身上着手。”

玉生香握紧了菱风剑，她骤然想起，当年阿姐赠剑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屋顶吹风喝酒，畅谈江湖。

既然她死后，阿姐的罡气流入她体内，玉生香想，自己就必须给阿姐报仇，把算计死她的人找出来。

这一日后，宣琼琚与云归鸿同归于尽的消息，天下皆知。

她死得其所。倘若云归鸿继续为祸江湖，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邪功如雨后春笋般横空出世。

她的死，免了江湖上一场浩劫。

她保护了这个天下太平。

玉生香见到他，心里一紧：“书上怎么写的？”

温珑陵往洞口看了看，见慕枕亭不在，他问道：“阿亭呢？小景呢？”

“阿香……”温珑陵久久凝视着她，目光十分复杂，他轻声道，“你后悔吗？”

此时，最后一缕罡气也输送完了，玉生香武功尽失。她抬眸看着他，眼神里的坚定呼之欲出。

温珑陵一边在心里盼着慕枕亭快点回来炼药水，一边又心疼又敬佩地看着玉生香。

再漫长的夜，也有天明的时候。今夜也不例外。

玉生香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急出来的冷汗：“一个找药材去了，一个想办法去了。咱们先别管他俩，快，给我念念！”

温珑陵将医书翻到写血脉重生的那一章，生疏地念了几句，里面写着，炼制药水，灌入病人血管，可以使血脉重生。需要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材。

也就是说，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性，她这五缕罡气，白白送出去了。

他的妻子，正在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赌，赌一个不清不楚的结局。

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和琼琚有血缘关系，用这种牺牲自己的方式救琼琚。他虽然也会去救，但是心里一定无比痛苦。

玉生香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哭不闹，反过来安慰他说，能有十之一二的几率，就算是恩赐了。

这时候，温珑陵念着最后一段话：“此药方奇异，慎用。成功的可能性只有十之一二。”

虽然提早料到了，听到成功的可能性只有十之一二，玉生香还是如遭雷击。

玉生香说出在泽云派灭门那一夜，她对螃蟹说的话：“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负责。”

说完，玉生香就把宣琼琚的身体放在一旁，温珑陵霍然走过来，紧紧抱住她。

此时，玉生香还在给宣琼琚输送着罡气，这时候，她胸膛里只剩下最后一缕罡气，还在义无反顾地往堂姐胸前送。

玉生香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听天由命吧。能有十之一二，也算是恩赐了。”

玉生香听着这些药材名儿，都觉得悬。她经常受伤，再加上和慕枕亭玩在一起，对药材也特别熟悉了。眼下温珑陵念的这些，她有一部分连听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