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香影录

温珑陵沉声道：“玉娘，你细想。如果宣琅琊将胞姐算计死，以宣宗主的耳目，绝对会有所察觉。此时，琼琚的尸体回到了烛螭派，宣宗主也一定能察觉到紫宫穴的秘密。可是，到现在，宣宗主什么都没有对宣琅琊做。”

玉生香一想，觉得茅塞顿开。

按照宣奉的性格，他不会任由亲生女儿被人算计死。他一定会做点什么。

温珑陵便去鲤州城陪着她，两人一边互相纾解难过，一边讨论宣琼琚身死的疑窦。

入了夜，玉生香煮好一壶杏子酒，摆在院中的石桌上。两个人相对而坐，闲话小酌。

这些日子，每每玉生香看到菱风剑，心里就像刀剜一样疼。

世家父子、父女、姐弟的关系，都不是简简单单的亲情。他们三个人之间，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玉生香抚摸着菱风剑的剑柄，这柄剑，她握了三年，剑柄的花纹都契合着掌心的弧度。

玉生香低声道：“无论是谁，她胞弟也好，她父亲也好，还是有别的幕后主谋，我都要把他揪出来，绝不让阿姐枉死。”

温珑陵点点头：“此事真相大白后，我们也能安心，琼琚也能瞑目了。”

夜空中冷月如梭，照亮人间的各种波云诡谲，悲欢离合。

这日之后，玉生香就让温珑陵回琴川城了，她知道，珑陵在自己这里，多半是为了安慰她，让她不要这么难过。

临走前，玉生香开着玩笑道：“你放心，现在我的十二分心思都用在揪出幕后黑手上，没有多余的心思难过。快回去吧，我知道你事务很多。”

温珑陵这才依依不舍地回琴川，他心想，安慰完了阿香，还要去安慰小叶子。

小叶子和琼琚之间，当真是令人悲叹。

他暗恋她多年，崇敬她多年，终于，她逐渐地开始喜欢他。奈何这段感情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潦草枯萎了。

慕枕亭和玉生香一起写了封信，寄给远在长安的百里檀风，告诉她阿琼身死的消息。

等了一日，百里檀风的信鸽飞向鲤州，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我马上来，等我。

一行字十分萎靡潦草，光看字，就知道百里檀风有多么难过。

三日后，檀风策马赶到鲤州。

玉生香听到自己小院子的门被敲了，她和枕亭起身，去把门打开。

檀风的骏马拴在不远处，她手持绣春刀，站在门前。

玉生香轻声道：“檀风姐姐，快进来。”

慕枕亭也道：“我看你的脸色，是没怎么睡觉。你累不累？”

檀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不累。”

四个人自然地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定，一时间，每个人都回忆起过往。

这白色的小石桌小石凳，承载着无数酣畅淋漓的回忆。

在这里，她们喝过摔碗酒。杀完虎兕牙后，九死一生，所幸都捡回了性命，她们就在这里吃了一顿烤全羊，给檀风送行。

以往坐在这里的，是四个人，四个人四角齐全，并称为“鲤州四女侠”。

只可惜，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

最意难平不过生离死别，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再见。

有的时候，一个朋友死了，你好像也跟着她死了一部分。

玉生香轻声道：“阿琼的死，不全是意外，应当是被人谋算的。”

檀风骤然抬眸：“被谁？”

慕枕亭叹道：“我们还不能确定，不过，是有人把紫宫穴的秘密泄露给云归鸿，她才遭人暗算。否则，以阿琼现在的功力，杀一个云归鸿，绰绰有余。”

三个人商讨了一下午此事的细节，细细剥丝抽茧，推测分析。从前，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要喝酒的。

现在，谁也没有喝酒的心情。

玉生香美眸微动：“我觉得，这个暗算她的人，应当早与云归鸿对接好了。不是临时起意。”

檀风道：“云归鸿的行踪，也是疑点。那时候，烛螭派弟子在广陵布下天罗地网，云归鸿功力尽失，应当是四处逃窜才是。为什么大摇大摆地在广陵城作恶？”

慕枕亭托腮，把玩着掌心的无花果：“天罗地网里，云归鸿没有被抓住，应当是有人暗中授意，保护着他。那个人，会是谁呢？”

琴川城，温家山庄。

温珑陵踏入叶弥书的小院子。叶弥书的小厮虾青迎上来：“小的见过少宗主。”

温珑陵轻声道：“免礼。你家公子可还好？”

虾青摇摇头：“宣大小姐没了，公子哪能好好儿的呢？您快去劝一劝吧。”

因为叶弥书喜欢作画，他身边服侍的小厮，名字也都是颜料的名称：虾青、蛤粉、银朱、泥金。十分风雅。

温珑陵踏入叶弥书的卧房，只见满室书卷凌乱，叶弥书斜躺在桌案上，满目黯淡灰败。

墙上，挂满了叶弥书的画作。十幅画里有八幅，是画的宣琼琚。

练戟的宣琼琚、含笑的宣琼琚、去杀虎兕牙的宣琼琚……他的每一笔，都那么传神。

他是真的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温珑陵轻声道：“小叶子。”

叶弥书看到了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以前的小叶子，眼睛里是很有神采的。尤其是泼墨作画的时候，妙语连珠，一举一动都颇有风骨。

可现在，他像一具骷髅一样斜躺着，纹丝不动。

温珑陵给小厮银朱使了个眼色，银朱递过来一方布巾，温珑陵拿起布巾，亲自给叶弥书擦着面孔。

叶弥书垂眸道：“我今天不想见人。”

温珑陵给他擦着额角，轻声道：“之前的十几天，你哪天想见人？”

叶弥书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长安的鼓楼上，他和宣琼琚一起看日落的场景。

叶弥书摇摇头：“我太惨了，真的，兄弟，古今中外，找不出一个比我叶弥书还惨的人。好不容易，她都要对我负责了，我每天都盼着她能从……”

说到这里，叶弥书忽然说不下去了。

她永远不可能从广陵回来，对他“负责”，和他在一起了。

温珑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让他别这么难过。磐石可转移，人死不复生。

“她为了天下大义而死，好一个宣女侠……”叶弥书惨笑一声，“天下人人称颂，无人不佩服，无人不敬重。可我呢？我没有我的心上人了。我本来担心，她会死在烛螭派的争权夺利上，没想到，她和云归鸿那玩意儿同归于尽了……”

原本，叶弥书兴致勃勃地准备写一本关于宣琼琚杀死云归鸿的书，书名都想好了，还起了个草。

他还设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后，一起出门游历一番。路过大好山河的时候，他赋诗作画，而遇到不平之事，她持戟杀贼。

可她成了天下人的英雄，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

温珑陵轻声道：“你有所不知，她不是单纯地和云归鸿同归于尽，她是被人暗算而死……”

叶弥书忽然从榻上爬起来，也不颓废了，他睚眦欲裂：“你说什么？”

温珑陵认真道：“我说，她是被人暗算而死的。《亢龙有悔》有个死穴，名唤紫宫穴……”

温珑陵细细把宣琼琚之死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叶弥书如遭雷击，心中且悲且愤，恨不得此时就将幕后黑手揪出来。

温珑陵沉声道：“你还记得，两个月前，在江湖上流传的‘三虎缠斗图’吗？”

一只大雄虎，一只小雌虎，一只小雄虎，在草丛里抵死缠斗。暗示宣家父子父女三人的关系。

叶弥书沉声道：“那副画，是我画的。”

温珑陵觉得大出意料：“什么？是你！”

叶弥书点点头：“对，是我画的。我为的是提醒她，烛螭派里，快要乱了。她虽然常年在长安分坛，不太回总坛，也早晚要搅入这一场斗争中。她是宣家大小姐，学会了只有宗主才能会的《亢龙有悔》，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温珑陵心想，之前，他一直以为小叶子是个只知道诗书风月的人，没想到，他心里，还有这一番清楚明白。

温珑陵问道：“你希望她及早抽身？”

叶弥书点点头：“是。可惜她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一切就发生了。”

温珑陵拍了拍他的肩，用玉生香曾经说过的话安慰他：“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叶弥书拿起散落在桌案一角的毛笔簪，轻声道：“我不像你们，神通广大，武功高强。然而，我也有我的法子。我用一支笔，就能让害她的凶手无处容身，世人唾骂。”

自这日起，江湖上流传出多幅雅俗共赏的画作，趣味中带着深意，人人争相拓印欣赏。

从这些画作中，江湖人品味出，宣女侠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筹谋。

豪门世家的争权夺利，很容易让人津津乐道。

“要我说啊，宣琼琚的死，就是宣琅琊造的孽。”

“宣琼琚的武学造诣，比宣琅琊高。宣琅琊怕他姐姐跟他争宗主之位呗！”

“他们这些豪门世家，太可怕了，幸亏我只是市井小民，没出生在这些大门派里。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家给弄死了哟。”

“我倒觉得，可能是玺重派的报复！你们别忘了，当年，宣琼琚任意妄为，杀了玺重派少宗主，玺重派没了少宗主，不就等于被人当众打了个大耳刮子？”

“这事儿啊，肯定得有个结果。咱们就拭目以待，这群世家贵人是怎么高手过招神仙打架吧！”

颇道山上。

慕枕亭一边喂白马雪雪吃无花果，一边坐在矮凳上沉思。

千窟洞里的图，是人为的吗？

是不是有人用那块紫色的石头，指出，《亢龙有悔》的死穴是紫宫穴？

那筹谋这件事的人，为什么不用书信告诉云归鸿，非要在现场摆出来呢？

不知不觉，雪雪就把她掌心的无花果吃光了，开始用粉红的舌头舔她的手。

“乖。”慕枕亭温柔地摸摸雪雪的鬃毛。

她心中暗自思忖，如果那幅诡异的图，真的是信号，那么显示在外的时间越短越好，凶手一定会尽快毁掉。她应该回千窟洞看一看，再研究一下那幅图。

看看那幅图，现在还在吗。

如果不在了，就说明其中有鬼。

剑还在，赠剑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也想过，把剑收起来，不让自己这么难过。可又不舍得。

温珑陵却道：“我倒觉得，在这桩事里，宣宗主脱不了干系。”

玉生香一抬眸：“为何？”

尸体在七七之期才会下葬，在这期间，宣琼琚的尸体会被供养着。作为她的亲人，宣琅琊和宣奉，不会没有发现她是被人攻击了紫宫穴，才死的。

宣琼琚死后，玉生香有很长一阵时间，心如死灰，形如槁木，谁都不想见，话都不想说。

温珑陵将两个酒杯里倒满酒：“玉娘，这是最后一杯。快要睡了，不能喝多了。”

玉生香却丝毫不听劝，她也不用酒杯，直接拿着酒壶往喉咙里灌：“当初，我和她杀完缠骨娘后，她让宣琅琊给我道歉，还亲口说我值得名扬天下。那时候，我就想着，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正因为宣琼琚景骁天这些朋友的存在，温珑陵觉得，他身边，有志同道合的队友，维护江湖太平，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玉生香冷冷一笑：“既然如此，我更觉得，筹谋者就是宣琅琊或者宣宗主了。尤其是宣琅琊，他的嫌疑最大。”

当年，宣宗主传了他和宣琼琚，一人一本《亢龙有悔》，两人都有机会得到宗主之位。

宣琼琚一死，宣琅琊不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玉生香唯恐他担心，点头道：“好，我听你的。我不喝了。”

温珑陵想起，自己和宣琼琚常年合作共事，虽然性情南辕北辙，但都盼望江湖太平。两个人的关系是逐渐熟悉起来的。

可他什么都没做。

电光火石间，玉生香和温珑陵，都心有灵犀地想起江湖上流传的三虎缠斗图。

玉生香柔声问道：“烛螭派的人，有没有发现她紫宫穴的秘密？宣宗主怎么表态？”

温珑陵抿唇道：“发没发现她紫宫穴的秘密，你我不得而知。不过，烛螭派宣称云归鸿老奸巨猾，故意隐藏实力，才害得大小姐身死。并没有追查谁将紫宫穴的秘密泄露出去。”

温珑陵将酒壶拿过来：“别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