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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香影录

第 98 章 煮酒

温珑陵摇了摇头:“我没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宣老宗主一直戴着黑手套,有两三年了吧。”

宣琅琊神情没有一点不自然,他道:“温公子好记性。”

温肃道:“你回来,你——”

之前的几日里,宣琅琊着手给父亲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爹已经死透了。还没到七七之期,宣琅琊就令人落棺下葬,说害怕下葬晚了,自己父亲的魂魄不得安生。

其实是害怕下葬晚了,自己不能如期举办继位典礼,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新宗主的继位大典,十分风光。烛螭派送出去一百多封请帖,宴请了江湖上各地名门世家,酒肉菜撰摆满了羲和宫。

温珑陵朗声道:“不,是因为你修炼了邪功《白露》,不得不用手套遮挡长指甲!”

一时间,满座哗然。本来只想讨杯酒喝,没想到吃了口这么大的瓜。

温润如玉的琴圣公子当众撕新宗主的脸,斩钉截铁说他修炼邪功,这出戏,比话本子还好看!

宣琅琊忽然怒了,重重搁下金酒杯:“你放肆!我父亲,也是你能侮辱的!”

温肃道:“珑陵,快给宣宗主道歉!”

温珑陵毫不畏惧,定定道:“烦请宣宗主将手套脱下来,给众人看一眼。要是指甲没有异样,珑陵自然道歉。”

武圣宣金阙道:“温公子,你这是强人所难。”

温珑陵道:“摘下手套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敢?”

宣琅琊忽然不发怒了,反而笑出了声:“脱下来就脱下来,这有何难。”他正要解下手套,忽然小厮玳平从一旁走过来。

玳平道:“宗主,老祖宗又头晕了,您快去看看。”

宣琅琊满面担忧,留下一句:“祖母身子有恙,本宗主失陪片刻,一会儿再解手套,给各位看个明白。”说完,他就匆匆离席。

不过片刻后,宣琅琊又回来了。这次,他的右手手套解下来,露出一只普普通通的手。

温珑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宣琅琊眉目阴冷:“现在,温公子可满意了?”

温珑陵心想,喃喃道,宣琅琊没有练邪功?只宣奉一个人练了?他也戴着手套,难不成是为了给父亲打掩护?

可现在,宣奉已经死了,宣琅琊就没有戴手套的必要了。

温肃怒道:“逆子!快给宣宗主赔礼!赔罪!”

宣琅琊继位后,一夜之间,性格比以往沉稳很多。他摇摇头:“罢了,无论温公子是有心还是无意,本宗主都当他是无意的。不过,只有这一次,可没有下次了。”

三日后,宣琅琊在羲和宫处理事务。

玳平忽然端着茶进来:“宗主,武圣求见。”

宣琅琊笑着抿了口茶,道:“请进来吧。”

武圣宣金阙穿着一身螭吻家袍,身负长戟,走入宫内与宣琅琊对坐。

宣琅琊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话音未落,那些被他□□出来的小厮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偌大的羲和宫,只留下宣琅琊和宣金阙。

宣琅琊面色如常,亲自将一杯浓酽的毛尖茶递给他:“金阙叔叔,请。”

宣金阙的眉心微微拧着,他接过来,道:“属下多谢宗主。不过,这许多年来,属下对烛螭派尽心尽力,宗主为何要废去属下首席门客的地位?”

今天早上,宣琅琊亲自拟了一份草案,预备废掉武圣宣金阙的首席门客地位。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宣琅琊成了宗主后,自然要将烛螭派的上层换一换血,把重要的职位,都填进去他手下的人。

宣金阙虽然是武圣,但是在他和阿姐之间,宣金阙站的一直是阿姐。他是阿姐的人。

眼下,宣琅琊得了势,怎么能留下他?

宣琅琊只是含笑道:“这茶很香,金阙叔叔多尝一尝。叔叔四十多岁了吧?应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烛螭派事儿多,我不敢搅扰叔叔休养。”

宣金阙心中一寒,道:“宗主,虽然以前我和大小姐关系亲密,但是现在大小姐都死了。我——”

宣琅琊打断他:“叔叔误会了,琅琊岂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叔叔还是回家养老吧。”

宣金阙愤恨地看着他。眼神久久落在他眼角的红痣上。

宣琅琊一边品茶,一边淡然道:“首席门客,我打算换成宣礼长老。”

宣礼长老是宣琅琊那边的人,扶持他登上了宗主之位。

宣金阙想,既然你不念旧情,我就必须使出杀手锏了。

他轻声道:“有一件陈年旧事,宗主还不知道吧?没关系,属下说给宗主听。”

宣琅琊把玩着杯盏:“哦?”

宣金阙凑过去,轻声说了半晌的话。

在听的过程中,宣琅琊原本云淡风轻的表情,逐渐地凝重起来了。不仅如此,他的身子还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了!

宣琅琊的心里,冰冷到了极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同时,他也做了一个残忍无比的决定。既然宣金阙知道这件事,他就不能留着了。一定要弄死他!

宣金阙轻声道:“如果宗主改变主意,这件事,我可以守口如瓶。就当做不知道。”

待宣琅琊的情绪平复了,他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还请金阙叔叔眷顾我。小时候,您对我可是最好的。”顿了顿,他唤道,“玳平。”

小厮玳平从外面走进来:“宗主。”

宣琅琊果断道:“把今早上那道密令撤了,烛螭派的首席门客,仍旧是金阙叔叔。即刻去办!”

一个月后,武圣宣金阙暴毙身亡。他是被人毒死的。

烛螭派彻查此事,然而,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下毒的人十分高明,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个头绪。

这日,鲤州城阴着天,下着沥沥细雨。玉生香从酒楼里买好酒,漫不经心地走出来。

她撑起一柄红色的油纸伞,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裙子,身上佩着两柄剑,既美艳又英气,全身上下还有几分独特的气质。

在酒楼门口闲聊的几个公子看到她,顿时不闲聊了,都凝望着她。

“这是谁啊?可真美。”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个美人,我就觉得很有安全感。”

“她的剑真好看!”

“什么?你们这群乡巴佬,连她都不认识?这是玉生香啊!鲤州四女侠,知不知道?”

“原来是玉女侠啊!今天福星高照,咱们碰上玉女侠啦。”

“我可跟你们说,最近这江湖上,不太平。没事儿别出去乱窜。”

“又怎么了?”

“武圣宣金阙,死了。”

一听到宣金阙死了的消息,玉生香握住油纸伞的手忽然一紧,觉得大为意外。

又听到那些闲散公子继续议论:“没错,武圣死了。太突然了,这说死就死。”

“怎么死的?”

“被毒死的。弟子一进去他的房间,人就倒在地上不动了,和睡着了一样。”

“谁下的毒啊?”

“我哪知道。别说我不知道,连烛螭派也没查出来。”

“哎呦,这可怎么办?江湖上的武圣死了,原本加上温公子,凑成了四圣,现在,死了一个,又变成三圣了。”

“我看呀,这个人,猖狂得很,连武圣都敢毒,恐怕江湖上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玉生香听了一会儿,就提着酒壶走远了。她走得很快,要在雨下大之前回到家。

以前,她和温美人一起种的花,被虎兕牙毁掉了。温美人就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又给她种了一院子。

玉生香很珍惜心上人种的花,她要回去把花搬进屋子,不让它们遭受风雨的摧残。

玉生香走到家的时候,雨已经不下了,她松了口气。随后,她取出木盆和皂角,开始给自己洗衣裳。

世人都以为女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其实,女侠回到家,也是要干活挣钱洗衣做饭的。

忽然,一抹正红的身影从她的墙角上落下来。玉生香抬眼一看,看到了来人衣服上绣了烛龙花纹。

是不是阿姐回来了?玉生香没有感到害怕,反而一阵激动。

然而,等她看清来人是谁,她的心顿时厌恶起来。她指了指墙角:“哪里来的,滚回哪去。”

宣琅琊抬眼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看到玉生香还要自己洗衣裳,他心里有几分痛快。

你不嫁给我,只能过这样卑贱的日子。

宣琅琊笑了笑,四处环望一周:“你就住这儿啊?这房子真小。温珑陵娶了你,也不知道给你换个地方住。”

玉生香被他气笑了:“这关您什么事儿啊?您当上宗主后,管的可真宽。”

一边说,她一边将相思剑拔出鞘,时刻准备着干一仗。

宣琅琊凝视着她,忽然道:“跟我回去吧。以后,你是烛螭派的宗主夫人。”

这一辈子,宣琅琊征服过无数女人。却从来没有征服过玉生香。

不知什么缘故,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想起,多年前,碧芍居里一夜风流的滋味。

只可惜,这样的滋味,只有一夜。不能重温旧梦。

玉生香把玩着剑尖,忽然指了指墙外:“快滚。不然我揍你。”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刁钻,“当年的仇,我都快忘了。你可别逼我想起来。”

现在,她有了八缕罡气,收拾一个宣琅琊,简直易如反掌。

宣琅琊靠近一步,想要触碰她的身体。玉生香的剑法快到看不见,直取他脖颈。

宣琅琊见她功力见长,就拿出无匹长戟,与她缠斗起来。只用了三招,玉生香就把他的戟挑落在地。

宣琅琊屈辱地看着她,心想,你和温珑陵,不愧是一对狗男女,挑飞我武器的动作都是一样的。

玉生香随手把皂角往他身上擦了擦,把他当成个抹布。然后用相思短剑剑鞘抵住他脖颈,轻声道:“以前,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现在阿姐已经不在了,你懂我意思吧?”

宣琅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罡气:“你……”

眼下的玉生香,有八缕罡气,武功在天下位居上上乘。而且,她的一颦一笑自带威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违逆。

温珑陵曾告诉她,继位典礼上的事。她以为宣琅琊没有练邪功,戴黑手套是为了给宣奉打掩护。所以,对他的黑手套也不感兴趣了。

玉生香骤然把剑收入鞘中,站起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你走吧,不送了。还有,我劝你善良。”

入夜,荒无人烟的同辰山千窟洞。

枯死的古树旁,拴着一匹汗血宝马。

身穿深紫家袍、手持绣春刀的女人面对着石壁。女人手里拿着一壶酒,对着坟包轻声说:“我要回长安了,走之前,你送一送我。”

她手里的酒,乃是烧春酒。

烧春酒又香又烈,像鲜衣怒马的年轻姑娘。

与阿琼第一次见面,她们一起喝的,就是烧春酒。

七年前,阿琼刚刚杀完魔头皮影,带着弟子在虞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里休息。阿琼的身上沾着血,眉眼里却自有一分肆意从容。

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宗主赐名檀风,她只是紫川派的内门弟子陌刀。

她带着几个紫川派的弟子走过去,拱手道:“宣大小姐,在下陌刀,奉百里宗主之令,助烛螭派剿匪。”

阿琼笑得爽朗,高马尾被风吹乱:“匪都被杀完了,你们来得正好,一块喝酒吧!”

彼时,她们都那么年轻,仅凭一壶烫热了的烧春酒,就能成为知己。

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剿匪杀贼、比武过招,打累了,就找个晚上不关门的酒馆,痛痛快快喝上一杯。

逐渐地,二人感情渐深,因为她们都是有血性的人,都想凭借手中的刀戟,赠给天下一份盛世太平。

她和阿琼的过往,截然不同,云泥之别。可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毕生知己,坦诚相待。檀风不妒忌阿琼,她觉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

她的幸运,阿琼的幸运,阿香的幸运,阿亭的幸运,都是不一样的。

后来,檀风才意识到,她撑着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出泥沟里。要见的星辰大海,就是百里宗主、阿琼、阿香、这些人。

檀风品了一口酒,说:“上天待我已经够好了。”

说完,檀风将半壶酒洒在坟头。看一眼荒坟,随后策马而去。

入夜,濯雪派,碧芍居的院子里。

玉剑丹坐在石凳上,眼前烟熏火燎。他身前摆了个炭盆,炭盆里全是纸钱。

一个濯雪派小弟子急匆匆地赶来,道:“丹师兄,我找你好久,都没找到。你……”

玉剑丹温柔一笑,不过,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孔有几分狰狞的意味:“坐。怎么了?”

小弟子拿出一壶美酒,兴冲冲道:“师兄,这是宗主赐给你的酒。这么一壶酒,值三百两银子呢。”

玉剑丹继续往炭盆里扔着纸钱,淡淡道:“劳烦你跑一趟。给我吧。宗主忘了,我从不喝酒的。”

这一辈子,他为了逢迎世家权贵,什么都做过。唯独坚守住一个底线,他不喝酒,滴酒不沾。

小弟子讨好道:“师兄不喝酒,也别浪费了好东西。我能不能尝一小口……”

玉剑丹宽厚道:“你拿着走吧,你们几个分了喝。”

小弟子欣喜若狂:“真的?丹师兄你真好!别家的大师兄,都不如咱濯雪派的大师兄好!”

玉剑丹的侧脸,弧线硬朗而俊美,简直是完美无缺。

在濯雪派的弟子们眼里,玉剑丹几乎就是无所不能的。他做的事情,只要不刻意挑刺,谁都会满意。

在妻子百里芳菲眼里,玉剑丹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郎君。对她百依百顺,万般宠爱。这些日子,芳菲有了身孕,就快要生产了。

小弟子随口道:“丹师兄,你在给谁烧纸啊?”

玉剑丹淡淡道:“我的家人。”

小弟子没有多问,抱着那壶美酒,兴冲冲地走了。

刚才,玉剑丹说了谎,他不是在给家人烧纸。而是在给一个世人憎恶的大魔头云归鸿烧纸。

他在感谢云归鸿杀了宣琼琚,宣琼琚死了没多久,宣奉就死了。这想必是连锁反应。一下子死了两个仇人,玉剑丹觉得无比痛快。

“死得好!凭什么他烛螭派,肆意妄为这么多年?”玉剑丹含笑吐出怨毒的语句,往炭盆里扔纸钱,“云谷主保佑,姓宣的人,都不得好死!”

玉剑丹望着碧芍居,眼神逐渐深邃起来:“眼下,烛螭派新旧交替,正在换血,我的机会,就要来了……”

“只可惜,宣奉,没有机会亲手杀……要是亲手杀了这个老匹夫,该有多痛快!没关系,还剩下一个宣琅琊,剩下那么多烛螭派弟子,留着给我一点一点地折磨……”

“这些深仇大恨,咱们慢慢儿清算吧!”

烧完纸,玉剑丹的表情还是温柔谨慎的,仿佛刚才那些狠话,不是他说的。他站起身,整个人都站在夕阳下。

这时候,从碧芍居里飞出来几只黑色的蝙蝠。

碧芍居原本是玉家小姐的绣楼,此时却从里面传出微微腐烂的气味。

自然,琴川温家山庄,也在邀请之列。温珑陵穿着冬季鹄雁家袍,手持淬玉剑,跟随父亲入座。

他四处看了看,入目都是锦绣繁华。羲和宫的墙上挂满了烛龙旗帜,上面绣着这些年来烛螭派的功绩与威名。

“哦?”宣琅琊轻轻一笑,浑不在意的样子,“温公子是不是喝醉了?”

此时,筵席上的宾客窃窃私语。他们的心紧紧绷起来,等着看这两位世家公子如何交锋。

其余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润如玉的琴圣公子,竟然当众不给新宗主面子。

烛螭派二公子宣琅琊的继位大典,在二月份举行。

羲和宫里烧着浓烈的熏香,熏人欲罪。空气里都有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墙上则挂着各色神兵利器,温珑陵不由想,这应当是从五行山的兵器库取出来的。

此时,宣琅琊坐在主位上,矜持而大度道:“诸位前来,是烛螭派之幸。今日,一定要宾主尽欢。”

宣琅琊抚摸着座椅旁泥金的烛龙花纹,淡淡道:“怎么,本宗主继位了,温公子不高兴?”

温珑陵落落大方地站起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要是有品格的人继位宗主,我当然是高兴的。不过,修炼邪功之人继位,那就是江湖的祸患!”

温肃惊道:“珑陵,回来!”

以前他戴着金璎珞,是为了讨祖母和父亲的喜欢,让天下人认定他是佛太子转世。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他成为了南方江湖的霸主,完全可以以真面目示人。

他对整个江湖的雷霆雨露,都是恩赐。江湖不能反抗,只能承受。

温珑陵侧过脸,轻声道:“父亲,我自有分寸!”

宣琅琊嗤笑道:“能在宴会上对主人步步紧逼,温公子还真是自有分寸!我和父亲戴手套,这是我们的私事吧。这因为常年拿戟,掌心长了皮肤癣。”

这时候,所有人都按照礼数,举起酒杯来敬他,说了一连串恭贺的客套话。唯独温珑陵纹丝不动,沉沉的目光落在新宗主的手套上。

温肃低声提醒道:“珑陵。”

宣琅琊换了一袭宗主仪制的正红烛龙袍服,足踏黑靴,头束金冠,貌若天神。不过,他脖子上,没有戴金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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