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个徒弟都是一代宗师

不止她们，有时候，连我也会暗自揣测。

我十岁那年，厂里空降一位年轻的女技术员。

这个女技术员从大城市来，大专毕业，自视甚高。

我说的是那种在乎，是密不透风的依赖和宠溺。

比如我爸在厨房做饭，只要几分钟看不到我妈，就会掂着锅铲跑出来问：“你妈呢？”

我妈则会在卧室或者卫生间应一声：“这儿呢！”

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以为我爸是因为怕老婆，所以选择了逃避。

于是，她干脆直接跑到我家来找我妈。

记得那是个夏天的黄昏，她气焰嚣张地敲开我家的门。

那天我妈休息，她穿着一身随意的家居服，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

而那个女人，则是有备而来。她衣着光鲜，妆容精致，有意想把我妈比下去。

她轻蔑地打量了我妈一眼，便冷笑一声说：“你照照镜子，你配得上陈工吗？你和他差距这么大，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事业上，更是帮不上分毫。你要爱他，就该放手，而不是仗着对他有恩，一直拴着他！”

我站在我妈身边，明显感觉到她颤了一下。

但片刻后，她还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配不配得上，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插足别人的婚姻和家庭，合适吗？”

那女人瞪着我妈，脸上露出阴毒的笑容：“别装了，我已经打听到你的底细了，你以为你比我高尚？你不一样是个趁人之危的第三者吗？说白了，陈工对你根本不是爱情，他不过是在报恩而已……”

第三者？我愣愣地看向我妈。

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就在这个时候，我爸步履匆匆地上楼了，他在厂里听说这女人来我家闹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女技术员的话，自然悉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爸直视着那个女技术员，毫不客气地说：“你整天标榜自己是知识分子，有学历有文化有见识。居然如此不分是非善恶，不讲礼义廉耻。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爱情？别说我现在已婚，就是未婚，都不会找你这样的。你跟我老婆比，差远了！”

恼羞成怒的女技术员，愤然离开我家，然后，强烈要求上级把她调回了原来的分厂。

这场风波之后，我爸和我妈的故事，被人们从尘封的过往中挖了出来。

原来，我妈从理论上来讲，真的是个……第三者。

然而，知道真相后，没有一个人谴责我妈。

我也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会那么在乎我妈、黏我妈。

我妈见到我爸时，我爸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爸和他女朋友，是当时厂里分来的第一批大学生，郎才女貌，很受瞩目。

而我妈，那时还是一名普通的车间工人。在职工大会上，她第一次看到我爸，就喜欢得不行。

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工装裤的我爸，修长挺拔、清俊儒雅，在那群灰扑扑的工人中，鹤立鸡群般耀眼。

但注意他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又听到身边的人议论他们俩是一对时，我妈在绝望之余，把对我爸的爱慕，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那年初冬，我爸和他女朋友领证结婚了。

不幸的是，新婚还不到半个月，灾祸就从天而降。

我爸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倒。

伤势很严重，我爸当场不省人事，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的说法是，即使保住一条命，这辈子怕是也很难再重新站起来了。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我爸新婚的妻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让家里人托关系给她办了调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爸，回她老家去了。

我爷爷奶奶早已去世，我爸也没有兄弟姐妹，这个女人，从名义上来讲，是我爸当时唯一的亲人。

她这一走，彻底没人管我爸，等着他的，就只有死命一条了。

谁也没想到，关键时候，我妈出现在医院里，自称是我爸的亲戚，说我爸后期的治疗和护理，都由她来负责。

后来的后来，我曾不解地问我妈：“当时我爸根本不认识你，你怎么有勇气的？你就不怕他是个凉薄的男人，将来不认账。”

我妈蹙眉道：“一听说他被车撞了，他老婆也跑了，我心疼都心疼死了，哪里会考虑这些！”

也就是说，我妈完全出于本能，不管未来，不求回报地，每天都去询问我爸的伤情，去重症监护室探视，柔声细语地跟没有意识的我爸说话。

昏迷十天后，我爸终于醒了，而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妈。

这个当时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姑娘。

而我妈，为了怕我爸受刺激，居然骗他说，自己是他老婆找来，帮忙照顾他的护工。

我爸气息奄奄地问：“那她人呢？”

我妈吞吞吐吐地说：“她……有急事回老家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爸转到普通病房后，我妈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爸，给他洗脸、擦身、喂药、喂饭……

她任劳任怨地做着这一切，倒像一个忠实可靠的妻子。

一个月后，我爸依然不见他真正的妻子回来看他，开始生疑。

那个冬日的午后，当他终于从一个老乡的嘴里听到实情后，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他拔掉手上正在输液的针头，拒绝再接受治疗，一心只想求死。

当时还是个大姑娘的我妈，不管不顾地抱住他说：“你还有我呢，你放心，这辈子，不管你是瘫子还是瘸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爸这才意识到什么，一脸懵懂地问我妈：“我一出事她就走了，所以你根本不是她找来的护工，那你是谁？谁让你来照顾我的？”

我妈直视着我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叫唐晓文，没有人让我来，我是自愿的！”

说着，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软皮笔记本，递给我爸。

那是我妈从见到我爸的第一天起，写的日记。

字里行间，全是对我爸的爱慕和暗恋：

今天上班时，碰见陈康和他女朋友了，他紧紧攥着那女孩的手，好甜蜜。我真羡慕她啊！

今天路过陈康的窗前，他正伏在办公桌前画图，认真工作的他特别帅。可惜我只敢瞥一眼，就匆匆跑掉了。

陈康今天结婚了，祝他永远幸福。这本日记，我要封存起来，从此以后，绝不能再想他了。

我现在就陪在陈康身边，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是，我宁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也不希望他经受这样的折磨。

……

那天是腊月初八，窗外大雪纷飞，我爸看完后，倒在我妈怀里，嚎啕大哭。

他没想到，在自己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会有一个姑娘，向他袒露心迹。

这份长久以来的暗恋和不离不弃的承诺，让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出院后，我妈租了间房子，把我爸接了过去。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零星的鞭炮声，还有着新年的余温。我妈吃力地背着我爸，上了四楼那间小小的屋子。

她把我爸放在床上后，半天喘不过气，等呼吸匀了之后，红着脸说了句：“这儿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因为我妈的这番举动，当时厂里说什么的都有，不解的、嘲笑的、挖苦的。

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她太忙了，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我爸，还要陪他复健。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我爸这辈子只能在床上度过了，连我爸都这么认为。

只有我妈，她一直坚信，我爸迟早会好起来的。

每天，她都要扶着我爸起来锻炼，我爸的一丁点儿进步，都会让她欣喜若狂。

而我爸，却经常会想要放弃，他宁愿自生自灭，也不想一直拖累我妈。

有一次，他趁我妈上班，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点一点挪到窗边，想要从窗台上跳下去。

也是凑巧，那天我妈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总觉得不踏实，中间回来了一趟。

当她看到我爸正吃力地想要爬上窗台，便疯了一般扑上去，先把我爸扯下来，接着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般：“陈康，你要敢跳下去，我也跳！”

我爸看着她，哭了：“我……不忍心再拖累你了，你这么好，应该找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我妈也哭了：“满大街都是四肢健全的男人，可让我可心的，就你一个……”

为了让我爸能踏踏实实地依赖她，我妈费尽周折，联系到我爸当时的老婆，让她回来跟我爸办离婚。

那女人本来早就想离婚了，但因为自己之前做得太绝情，所以迟迟不敢回来面对我爸。

当她知道我爸身边有了别的女人，立刻理直气壮，火速回来，跟我爸领了离婚证。

我爸前脚离完婚，后脚，我妈就提出要和他结婚。

我妈是这样劝我爸的：“反正你和我结不结婚，我都会一直守着你。你要不想拖累我，就勇敢点儿，赶紧好起来！”

我爸后来写过一本回忆录，里面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这个姑娘总是凭白地对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正是她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延续了我脆弱的生命。

为了她，我绝不能放弃！

第二年夏天，我妈带着我爸去了北京。

在那家知名的骨科医院，经过两次手术后，我爸的腿，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涅槃重生的我爸，怕那些不知情的风言风语伤到我妈，便带着我妈辞了职，去往另一个城市生活。

他对我妈的承诺是：晓文，跟着我走吧。这辈子我已经死过了一次，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以后我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好好爱你、报答你！

单篇完。

听到我妈的声音，我爸才会笑哈哈地回去。

那模样，像极了母亲不在身边就没安全感的小孩儿。

正因为如此，厂里有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眼红我妈的同时，心里也会暗暗地不服气。

她们不明白，貌不惊人的我妈，如何能嫁给我爸，又如何能让他捧在手心，那般宠着爱着。

人长得也挺帅，每次开全体职工大会时，坐在主席台上的他，看上去气宇轩昂刚毅果决。

说起来，从我懂事起，就能强烈地感觉到，我爸特别在乎我妈。

我爸顶不喜欢离家，每次出门，如果能晚上回来，就绝不会等到第二天。

因为这个，我妈曾经很生气地埋怨他，说深更半夜往家赶，太不安全了。我爸先是认错，保证下不为例，接着又小声嘟哝了一句：“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嘛。”

纯手工做的，精致的小卡子上，缀着不同的花朵，淡黄的水仙，浅红的梅花，紫色的雏菊，妈妈戴上以后，仿佛四季都盛开在她的发间。

而我妈，和我爸同厂，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职员。

她个子不高，微胖，长相一般，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

从传统的眼光来看，我妈和我爸，不管是身高颜值，还是职位能力，似乎都是不匹配的。

时新的衣服、鞋子、首饰、雪花膏……只要是女人喜欢的东西，没有他想不到的。

有一次去上海，他给我妈买了一只漂亮的发夹。

她是个思想开放、特立独行的新新人类，和我爸共事一段时间后，明知道他已经成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是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了我爸。

而我爸，得知她的心思后，除了工作上不得已的交集，其余时间，对她敬而远之。

不明所以的人，肯定会以为我爸是那种没什么出息的小男人，而我妈则是个大美女或者女强人，所以我爸才会黏着我妈，上赶着讨好老婆。

而实际上，我爸当时是那家国营棉纺厂最年轻的工程师，为数不多的本科毕业生。

出差回来，我爸肩挑手提，都是给我和我妈买的礼物，给我的通常是玩具。而给我妈的，种类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