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千浪洗胡沙

看到庞特勤不愿面对，黄近山面带笑容，可口中说出的话却很直白。“可汗想在山阳多休整两年，只是如今朝堂上的诸位相国却另有他议。五年前刘相国秉神皇旨意与可汗曾有约定，以三年为期划山阳草场供大汗族众休养生息。熙荣二年，刘相年迈退仕，程相国接掌尚书台，因山阳偏远，三年约期已至，可汗亦亲至神京相请，程相这才又给大汗了两年宽容。”

说到这里，黄近山起身走到庞特勤面前，直视着庞特勤的双目，“熙荣元年陛下有旨，命尚书台、中书合议通联东西商贸以兴国本之政。可汗暂居山阳亦有朝堂诸公借以试行商贸之意，时至今日朝廷诸策已备，可汗还不愿放手吗？莫说大汗不曾率部归附我大衍，即使甘州回鹘举族内附，此等国朝大政，朝廷又岂会令其操之于一族一姓之手？如今甘州回鹘部众二十万，三万铁骑旦夕可动，试问可汗，大衍治下，非朝廷经制之军，朝堂诸公如何安心，仅凭可汗之言吗？”

庞特勤长叹一声面露苦笑，说道：“上使所言本汗亦知，只是如今我回鹘二十万众，若断了商税，仅凭放牧所出别说三万铁骑，就连寻常族众也难以存活啊，此中实情还请上使回奏太子殿下与程相。”

大衍熙荣五年三月里，历时三日热热闹闹的大巴扎终于在甘州山阳城外落下了帷幕。与往常一样，四面八方的商贾来客，欣赏着热情的民族歌舞，品尝到了鲜美的各色酒食。

一车车皮革、毛毯，无数头牛羊，一箱箱珠宝美玉，数以千计的骏马，换成了草原大漠稀缺的盐铁、粮食、烈酒、茶叶、丝布和陶瓷。

甘州刺史府代表大衍朝堂实际上成为了山阳货场最大的买主，几乎所有的骏马和上等的珠宝美玉将从甘州转送至大衍神都洛阳。而以金城郡公、威城侯、泉城侯、掖城侯四家勋贵为首组成的甘州商队，同样在这种货物回易之中收获了天量的财富。

听到黄近山毫不讳言的谈及瓜州，而且瓜州地利确实远超山阳，明白朝廷谋划周全大政已经不容更改，托木尔和古尔恰目瞪口呆，庞特勤的脸上也满是落寞。

身为一族可汗，庞特勤明白国事与家事的区别，更何况客居山阳这五年，大衍上至神皇陛下，下到普通百姓，对回鹘人确实仁至义尽。如今族中融入大衍归附汉家的呼声已经越来越大，可终究还有不少人放不下与嘎吉斯人的血海深仇，幻想着重回西域再立汗国。

回想当初的流亡之路，再看看如今族中百姓的生活，庞特勤心中虽然失落却终是生不出怨恨之心。大衍朝堂既然商议已定，那么二十万甘州回鹘人也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侯了。

这一次的大巴扎很精彩，云裳公主西域第一美人的称号已经开始在山阳城内外流传，汉家公子的华贵气度和强横武技同样令人赞叹。可这些都及不上如山如海般的货物聚散更能令普通人发自内心的高兴。

无数普通的甘州回鹘人为了货物的流转而奔走帮佣，虽然忙碌了一点，可比起放牧时餐风卧雪的艰辛可是轻省的太多，更重要的是，收获比放牧更多。再加上庞特勤以山阳刺史府名义从中抽取的巨额商税将会按各部人头多寡进行分配，山阳城的回鹘人如今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这股力量对上西域寻常一国一部自然算是很强大了。可脱离大衍朝廷的庇护，在狼群一般的西域诸国环视下，还要重新面对死敌嘎吉斯人，脚下无立足之地，这点实力又能支撑多久？三个月还是半年？

庞特勤虽然无时无刻不想提兵西域攻灭嘎吉斯人，可身为二十万族众的可汗，他却不能不考虑整个甘州回鹘的族郡存续。

庞特勤急忙起身恭敬的接过礼单，“甘州回鹘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皆赖神皇恩典朝廷优待。小女与夏侯公子结亲之事，虽有其母之意，如不是太子殿下亲自操劳，金城郡公那里怕也难以说通。太子殿下恩德，老臣感激涕零啊！”

利来利往，天下熙攘！

生活富足实力强盛起来之后，因为每个人的智慧、眼界、身份、地位和所处立场以及个人野心之间的差异，再加上部族之中同样有着远近亲疏的区别，在甘州回鹘内部也自然产生了不同的派系。

大多数最底层的回鹘人在经历过血泪坎坷又品尝到如今幸福生活后，对于大衍朝廷和汉人是怀着认同和感激之情的，只是真正掌握着部族话语权的各部长老头人们却心思各异。

大衍天使，吏部郎中、太子左詹事黄近山恰在此时到访山阳，这其中的意味令庞特勤心中沉重起来。

黄近山以蕃国可汗的身份称呼庞特勤，庞特勤却以大衍虚封的山阳刺史身份自居臣属做答，这其中之意却已经昭然若揭了。

以黄近山的身份，代表朝廷西巡自然不会乱说，既然以可汗相称，自然是请甘州回鹘认清客居山阳未曾归附的现实。而庞特勤以山阳刺史身份谢恩，却多少存了些拖延糊弄之心。

五年生聚，甘州回鹘如今举全族之力已能凑出三万铁骑。客居之族，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这已经不可避免的令大衍朝廷开始生出戒备之心了。

随着山阳联通内外商路产生的财富越来越大，西域诸国诸部因嫉妒眼红而生出的敌意已经越来越浓，而神京洛阳的那些大衍朝堂权贵们，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再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现在的甘州回鹘看似重新崛起强盛一时，可无根之木难敌狂风骤雨啊。此时甘州回鹘族中权贵如果仍然心思各异找不到一个统一的方向，一旦外部生乱，整个甘州回鹘只怕立刻就会四分五裂身死族灭。

“可汗多虑了，国策岂是儿戏，朝堂诸公又怎会思虑不周呢。山阳偏远，朝廷有意于瓜州新开货场，更利于货物流通扩大规模。甘州回鹘族中有经验之人尽可继续留用，山阳草场仍归可汗族人暂居，只是可汗麾下这三万铁骑，需移驻敦煌，暂由朝廷按郡兵给予粮草。”

瓜州县地处甘州河西走廊西端，东连玉门关，西接敦煌，南与肃北草原毗邻，西北有小径可通西域伊吾（哈密），自古以来就是东进西出的交通枢纽，商贾重镇。

率领回鹘诸部长老恭敬的将黄近山一行迎入山阳刺史府，一应礼节过后，庞特勤身边只留下了托木尔和古尔恰二人，而黄近山身边也只剩下一名亲信和代表甘州刺史府的方书义。

“听闻可汗爱女云裳公主准备与金城郡公次子夏侯斌公子结亲，黄某在这里代太子殿下向可汗道贺了。”黄近山微笑着说到这里，扭头从身旁亲信手中接过一份礼单。

心怀故园时刻准备着提兵杀回西域灭了嘎吉斯人复仇者有之；得过且过，两头观望，即不愿冒险又不想完全融入大衍者有之；甚至不乏一些好了伤疤忘记了伤痛的人随着部族实力强盛，野心勃勃意图割据整个甘州重建汗国继而再从甘州出兵称霸西域者同样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