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年华

夏子熙轻轻地迈入门中，卸下背包，放在进门处有些掉漆的鞋柜上，倒手关门。

屋子里暗的很，没人出声，女人瘫坐在沙发上，夏子熙和门口的招财猫大眼瞪小眼，感觉被一股“冷空气”包围了，夏子熙摁开灯，屋里有了光，“啪”，这一声十分明显，甚至还能听见丝丝回音，风声是除此之外唯一的动静。

“妈，我回来了。”

夏子熙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你怎么了？”她关切地问道。

朱逸抿了抿嘴唇，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里，“没事。”

“真没事吗？”张珈伊又问了一遍。

严老师拍了一下桌子，夏子熙懵然一颤，扶了扶眼镜，“是吗？可我怎么听傅思怡妈妈说你们那么多人去中央广场玩了呢？”

“她乱说的。”

“手机定位也是乱说的？”

严老师不知道从哪弄出来的定位截图，摔在沙发上。

“妈，我错了。”夏子熙没多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严老师站了起来，“你出去这么久我都不知道！”

“对不起。”夏子熙表面心平气和。

严老师咄咄逼人，“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爸同意了。”

“我同意了吗？！”严老师打断夏子熙说话。

夏子熙泄了一口气，“那你要这样的话我们还能好好说话吗？我说什么你都不同意。”

“怎么就不同意了，哦，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你还有理啦？”严老师步步紧逼，“我就知道你出门的时候肯定没跟我说实话，就不应该把你放你爸那，什么图书馆？！什么学习？！你就是想骗我辛辛苦苦赚的钱的钱出去玩！”

最后一句话，夏子熙真的听不下去了，她知道很生气，严老师的话，虽然难听，但说的句句属实，句句戳人，或许是因为心虚，夏子熙的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所以你就可以给我手机定位，监视我了吗？！”夏子熙说话声音不断升高，已经到了吼的程度了。

“我是你妈！”严老师怒道，“你给我过来。”

夏子熙往前移了几步，停住了，严老师慢慢逼近，她本能反应往后退了半脚。

“你知道现在竞争有多激烈吗？”严老师犀利的眼神落在她额头上，夏璇快走几步回了房间，拖鞋在木地板上摩挲，发出梭梭声。

“我为了让你能上个好学校，你妈我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可是你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现在的竞争压力有多大，你懂吗？你妈我付出了多少，你懂吗？就是为了你，我连我的婚姻和幸福都搭进去了，就为了让你上个好学校啊！”

“你到底懂不懂啊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严老师还在斥责，申诉，翻旧账，伸出手指戳着夏子熙的胸口，胸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夏子熙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你别说了！”夏子熙歇斯底里的吼道——这是她的伤疤，是她深可见骨的伤疤，是她拼命要藏的，容不得任何人揭开的伤疤。

那是她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又回过神来，缓缓道：“妈，让你担心是我不对。”好吧，认怂了。

“但是咱能不能不要翻旧账？”夏子熙强忍着眼泪，严老师却继续当“仁”不让。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这两年我一个人拉扯你这么长时间，每天起早贪黑的给你做饭，为了你，我拼了命的工作，你倒好，还学会骗人了，我是亲妈妈，你竟然骗我！你有想过我心里有多苦吗？！”

“够了！又不是我逼你那么做的，你苦，就只有你苦？你以为我就好受了吗？我就是想放松一下很难吗？”

“我没让你放松吗？行，从今天起周六周日你都去上课，还有，不许去找你爸，教育这件事情不能有一丝马虎。”

“妈——”

夏子熙的泪水似星辰大海眼框中打转，衬的她纯净的眼睛更加水灵通透。

你眼中有星辰大海，星辰大海皆不如你。

那边，张珈伊推门进来，换上拖鞋，奶奶正在扫地，爸妈不在家，自己换衣服，自己放水洗澡，在浴缸里，温和的水软的不能再软了，空气中氤氲着暖晕，爱抚着她疲惫的身躯，垂着眼帘，晃晃悠悠地抬起手臂，在身上抹着白色的沐浴露。一会，再把身子埋进水里时，清澈的水顿时像是起了雾霾的天空，变得白茫茫灰蒙蒙了，泛起阵阵涟漪，将她拖入了温柔乡，迷朦中，依稀映出那天栽在那人怀里时......洁白的衣服，温热的胸口，柔顺的发丝大片的漆黑溶着稀薄的闷棕......

洗完澡出来，刚开门，一阵寒气袭来，十分勉强的走进房间，一头栽在床上。

反观夏子熙那里，依旧激烈，严老师越说越激动，反正就是不停的翻旧账，她不想听，迷迷糊糊中，一句话刺痛了她。

“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严老师只管怒吼。

“我怎么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累。”夏子熙从前面的委屈衍生出了稍纵即逝的愤怒。

“你......”严老师被吓到了，说不出话。

“你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好累的？！”

“妈，是我不对，行了吧？”夏子熙的语气尽量恢复了之前的心平气和，但因为“演技”不够，所以满脸牵强。

她只想快点结束这种乏味又没用的争吵，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力气再争了。

“知道错了吗？”严老师语气平缓多了。

“嗯。”夏子熙也不再据理力争，只是撂下一句“我出去买点东西。”就跑出门去——她这人什么都好，平时温柔的像一只小猫。

可越温柔的人越危险，像张珈伊那样时不时就会爆一下子的那种顶多算个炮仗，夏子熙那种......深海鱼雷。

风已经不算很大了，夜空中还是那么空旷，富人区的绿化都很好，而且“地广人稀”，到了晚上除了满楼的灯火之外也没有什么生机。

九曲十八弯的英伦风建筑布局加上朝十九世纪看齐不中不西瞎复古的水榭亭台错落分布，时不时就不知道为啥冒出来但是就是有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的是楼梯有的是草坪上铺的石级之类的台阶数不胜数......乱，就是乱，向夏子熙的心一样乱。

呼——

不管怎样，反正就是有种古堡探秘的感觉。

天很黑，点点灯火将夜空烧出几个小窟窿，夏子熙不想说话，双手揣在兜里，走到坐在长椅上坐下，把头埋环抱着的臂弯里，连星星都不愿意理她。

就这样吧，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就不会因为失去而痛苦，没有黑，没有白，没有痛。

“嗡嗡、嗡嗡”电话铃声响起，夏子熙没有抬头，肩膀抽动着，衣服摩擦发出的梭梭声与飕飕风声、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节奏混乱，音质浑钝、形成一种古怪的音乐，刺痛她的耳朵。

几双眼睛投来异样的目光，偶尔还有“啧啧”几声。

无所谓。

突然，一个脚步声向自己逼近，夏子熙微微偏头，泪眼婆娑中，一个身影如光般涌进她的世界。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像疑问，反而是那种安慰的感觉。

朱逸戴着无线耳机，手里拿着手机，手机连着充电宝，坐到夏子熙旁边。

“这首歌还不错，一起听啊。”夏子熙本想拒绝，话刚到嘴边，朱逸还没等她反应便将耳机塞到了夏子熙耳朵里。

——降噪模式。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多听听歌，降噪一开，仿佛全世界只有你自己。

这首歌夏子熙很熟悉，“你也喜欢吗？”

朱逸还在专心听歌，“嗯？”。

“嗯……”朱逸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其实这首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

“不过我很喜欢，”夏子熙接了下去：“你也是？”

朱逸点了点头。

“为什么？”夏子熙吸了吸鼻子，身体前倾，转头超朱逸看去，朱逸目视前方，粉唇轻抿，忽一抬眸，“你先说。”

夏子熙又把头转了过来，看着地上的几只小虫，半晌，答道：“我觉着这个歌词不错。”

“是啊。”朱逸抬头仰望天空，没有星星，不过星星有没有都不重要，它不像月亮：天上就你最亮。星星嘛，多一颗少一颗也无所谓。

“所有人都在教你怎么怎么样，把你当成一个包袱，什么要求都往你身上塞。”

“要求你优秀，要求你完美，你做到一种，还有千百种等着你。”

“你也感同身受吧。”朱逸看向夏子熙，脸上浮漾着些许微笑，眼眸中尽是怜爱之情，不知怎的，又有些讥讽。

“谁说不是呢？”夏子熙哀叹着。

“好在，歌里有个理解你的人，她欣赏你的不完美。”夏子熙又道。

朱逸笑了几声，“好吧。”

夏子熙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那那个人，你找到了吗？”朱逸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解。

“好吧。”夏子熙摊了摊手，其实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想了想确实没找到，所以刚刚的思绪万千又戛然而止了。

“其实有时候吧，我觉得挺奇怪的，那些说爱你的人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褒义词都强加在你身上，那在你活成他们想要的那个样子之前，他们爱的又是什么呢？”朱逸又一次打碎了寂静。

“就像是在P图的时候，这儿修修，那磨磨，到最后，都看不出来原图是什么样子了。”看来这孩子对P图挺有经验。

“那的确很美，但不是你。”

一阵窸窣，朱逸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包装的东西，方方正正的。夏子熙一打眼，“巧克力呀。”

“还是德芙的。”夏子熙接过巧克力，看向朱逸，她比朱逸稍微矮一点，勉强可以对视吧。

“听说，吃巧克力心情会变好？”她问道。

朱逸抿了抿嘴唇，注视着夏子熙正在撕塑料皮儿的手，“其实......”

朱逸又抬起了头。

“是因为巧克力里面的甜蜜素可以刺激笑肌，在人的脑细胞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产生微笑。”

“其实就是刺激脑神经，看上去很快乐而已。”

“哦。”夏子熙有些失落的埋下了头，一会又回过神来。

夏子熙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所以你这么晚出来，就是为了买巧克力吗？”

“不，就是刚才在跑步，路过超市就买了点犒劳一下自己。”

“那你，你这一块巧克力吃下去就白跑了吧？”

“呃……没事，我又不是为了减肥。”朱逸没再往下说了。

“你今天再医院门口怎么了啊？”

“你不会想知道的。”朱逸的语调有些变化。

“说吧，我可以当没听见。”

夏子熙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

“就是我得了绝症，倾家荡产也没治好，命不久矣啊。”

好像连空气都觉得尴尬了。

“我不信。”夏子熙彻底被她逗笑了。

“是吧，我自己也不信。”

画风突变。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夏子熙说着起身，摆脱了暂时的尴尬，又不知该到哪去，踟躇着，还是回家吧。

“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么晚出来，是为了什么？”

“唉……我先回去了，要不然我妈又该生气了。”

朱逸目送着她的背影，“如果可以，你想不想尝试一下让我做那个人？”

“哪个人？”

“歌里的那个人。”

……

“我回家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信心，夏子熙还是会选择回家，管它呢，小吵怡情。

“等等。”朱逸又叫住了她。

“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嗯，很好的朋友……”

朱逸也起身要走。

往同一方向走。

“那个……你也住二十四号楼吗？”

“对啊，一单元。”

“我也住一单元，你住几楼？”

“十八。”

“好高啊，一共才二十来层，我住二楼。”

“那也不错啊，万一停电了也不会因为爬楼梯而累着。”

“嗯。”

上了电梯，两人又一言不发了。

“等等。”

电梯在二楼停下，夏子熙出门后，又回过头来问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可能吧，但我应该忘了。”

朱逸微微一笑。

“真没事。”朱逸的嗓音沙哑，声音压的很低。

“这么晚来医院是生病了吗？生病就不要穿这么少了。”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夏子熙和张珈伊走进了电梯，在叮咚一声后，住在六楼的张珈伊下了电梯，只剩夏子熙一人不知所措的滞留。

二楼，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夏子熙慵懒地输着密码，开门，换鞋。

“......要你管。”朱逸的声音压得很低，发丝交错狂乱，转身就走，而她苦涩的泪痕则在夏子熙心中掀起了波澜。

广场对面是医院，夏子熙左顾右盼一会，将张珈伊的手揣进臂弯，一路小跑过了马路，宋玺已经打上车走远了。

朱逸深吸一口气，又抿了抿嘴唇，顿了顿，突然抬起头，迷人的桃花眼布满猩红，下眼睑浮肿，卧蚕更加明显了；眼泪于眼眶不停打转，鼻子也酸的发红；嘴角趔出一个可怖的弧度，不知是哭是笑；泪水滋润着，肤色惨白，被泪水打湿的几缕发丝凌乱张狂地贴在脸上——像是一双魔鬼的爪子从背后的爱抚。

“我说了，没事。”声音颤抖的更严重了。

突然，张珈伊的目光落到了朱逸手中的那张纸上——那张可怜的纸布满不同程度的凌乱折痕，一看就知道是反复揉蔺了无数次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所谓众星拱月，不过是渺小的星辰没了月亮便失去光彩，可玉盘似的月亮没有星星的杂乱反而孤高清雅；然而月量若是没有了太阳，也不过是一片影子，太阳之所以能够如此夺目耀眼，也不过是因为在日看不见的星星默默围护。

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还未消融的残雪渐渐结冻，星星点点的人影皆被风折磨地狼狈不堪，即使这样，那些人依旧漫步其中，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走下去、他们相信一直走，终会到达自己心里面目的地，此时，这段旅程被称为......

“回家。”

“我生不生病关你什么事？！你管我？！”朱逸几乎是喊出来的，即便夏子熙不断安抚，张珈伊也不甘示弱。

“都是同学，关心一下你而已，”张嘴炮怎么能咽得下去这口气。“神经病吧？！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子熙硬拽我你以为谁愿意理你呢……”

严老师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我和同学去图书馆预习了，就弄到比较晚，我爸知道。”

“靠！你还真有病！”张珈伊瞪大眼睛，朱逸下意识地将那病历的手往身后背。

智商为零情商为负的张傻逼还在继续找事儿：“什么病吖？”

“到底怎么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是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