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至于吴树的三个童年好友，除了就在身边的赵之狂以外，其余两个小姑娘，则是他自己开口请求，将此事告知两人。

赌约之上又有赌约，于是为了最先知晓赌约结果，蒋泉只能任由三个少年，与他一起守在吴树破境的小楼外。

说来也怪，从炼体成为凡境修炼者，向来没有个固定时机，有人可能是在举石炼体之时，突然有破境的征兆，也有人是在吃饭、睡觉，乃至人有三急的窘迫时分，体内生出异感。

城内远猎营，一栋住所前的小院中，一个年岁较长的汉子，带着三个少男少女，围坐在有些潮气的石桌边，晨光尚未能剪去高阁落影，此间也笼罩在阴影里。

少年们忍不住趴在冰凉石桌上，偶尔打哈欠，汉子却是从昨夜开始，就一直靠食翠振奋精神，不敢错过身后小楼内传出的任何一丝动静。

本来昨夜至今，有更合适的人选，来此处护关，只是不凑巧，平关城主刚入夜，就对外宣布暂时闭关。

话虽如此，比起先前，语调低沉许多。

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另外两人，却是觉得眼前的早食，好像没有那么香了。

周留无奈，将手掌按在小姑娘头顶摇了摇，“莫要非议前辈。”

因为这个以特别方式，广为人知的修炼者，一路破境灵微，成为人族至强者，最后在高岁之际，拦截山潮过后下落不明。

万芳心虚地哦了一声，这小小插曲，让蒋泉紧绷的心神，难得放松下来。

“你先回去吧，此地有我足够，算算时候，若是吴树成功破境，也要不了多久了。”

“既然要不了多久，我也陪你在此等候好了。”

“也行...我坐了一夜，腰都快酸了，正好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你坐吧。”

“那我替你留心屋内动静。”

“好。”

......

桌边三个少男少女，只顾低头狼吞虎咽，这场面，对他们来说还太早嘞。

不消多久，吃饱的万芳，按着肚子揉了揉，好奇问道：“蒋叔，城主师伯为什么突然闭关，连吴树破境都腾不出手来看护，一定很要紧吧？”

蒋泉点头，“应该是，不然的话至少会让何侍卫出面，与那两傻小子见一面。就连何侍卫也不得不随侍在侧，极有可能此次闭关，城主会行动不便，只不过也正是因为何侍卫一同闭关，城主此次闭关的时日，应该不会太长，顶多一两日。”

一通分析下来，三个少年连连点头，哪怕何秋雨是军伍出身，也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

万芳又问道：“突破凡境是什么感受啊？”

这个问题，其余两人也很关心。

蒋泉呵呵一笑，“看见吴树破境，心急了？”

万芳神色毫不掩饰，能不心急嘛，按照赌约，他们四人谁最先破境就是二代弟子之首，就算是在其他人之后才能拜师，也得被叫一声“大师兄”、“大师姐”。

这算是吴树，提前为自己找的一条退路，要是等到好友赵之狂、柳染染破境，师傅苏云川还未破凡启灵，届时也不必担心叫好友一句师兄师姐。

哪怕一门只有七个人，可是上三人，下三人，中间的人，地位还是很特殊的。

就算不是二代之首，也好过二代之末，万芳的实力，比起其他几位玩伴，就是要低一些，对此事最为心急。

本来吴树最先破境，是板上钉钉之事，其他三人，一开始是不愿意同意这个新赌约的，只不过受不了某人心眼多，天天故意在他们耳边说风凉话，什么“小个的包子，的确没有大个的顶饱”、“这些日子，好像都没听闻狼群出没一事，只怕是被杀得吓破胆，逃入山林了吧”一类的话，偶尔还意味不明，在炼体过后笑着拍拍赵之狂的肩膀，又对柳染染和万芳微微颔首。

这下子本就心思没有吴树活络的三人，可就忍不住了，说谁实力低、胆子小呢？

这还没破境，还敢装出一副鼓励后辈的姿态，以后不得让旁人端茶递水，好生伺候？

脑子一热，赌约就此定下，只不过也不算完全不公平。

吴树第一个破境，所有人就心甘情愿叫一句大师兄，可若是吴树并非最先破境之人，不管是不是第二个破境，都只能当一个小师弟。

看似不公平的赌约，反而让吴树心生傲气。

就一个入凡境的先后而已，日后直入启灵，我依旧会比你们三个快一步！

有师兄强如此，你们三个，得感到开心才是。

蒋泉与周留对视一眼，女子摇头，示意不会扰乱她留心小楼一事。

汉子就笑着开口解释起来：“从普通人成为凡境的感受，说起来，并没有那么舒畅，就像是......身子被封进巨石内部，呼吸虽然无碍，可禁锢之感从始至终不曾消散，并非外力，而是从体内生出，需等到成功破境，才会化为...泅水上岸的一应转变。”

几个少年顿时有些难以理解，平关城虽不至于水源稀缺，但是池、潭、湖、溪、河，都没有，若是不算泡在木桶里，他们还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泅水感受，总不能跳入水井畅游一番，那不得被街坊邻里追着打一顿，再回家吃长辈一顿胖揍？

或许只有日后护卫商队前往谈河城，才能找机会在无息河中自在游水。

蒋泉笑道：“说得简单些，就是一开始在周身捆绑巨石，寸步难行，接下来每向前走十几步，便会卸落些许，直至最后，周身轻盈，健步如飞。”

万芳双眼明亮，“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可以像师爷那样飞檐走壁，一口气飞上内城最高处是吧！”

小姑娘神色憧憬，蒋泉却是摇头，“光凭凡境修为，还做不到‘飞’，只能是跃，要想做到梦师那一步，起码得有破凡境之上的修为。”

仔细思索更多关节之后，继续解释道：“泅水之时，你若是不动，水亦不动，可若是你想在水下挥拳，就等于水在同时对你挥拳，凌空飞跃与之相差不多，人破风，风扰人，修为不够的话......说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城主与苏姑娘，也曾学梦师踏脊前行，城主步步轻盈，苏姑娘却......”

把人家屋顶踩踏出好几个窟窿。

蒋泉低声咳嗽两下，“当然...那个时候，城主与苏姑娘都还是凡境，我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更懂其中差别，以此作例而已。”

万芳先是忍俊不禁，随后尴尬改换神色，皱眉撅嘴，“蒋叔，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蒋泉呵呵一笑，想起一事，就打算开口，给三个憋着笑的小家伙提个醒。

一直将心神放在小楼上的周留，在此时耳廓微动，双眼微睁起身，“来了。”

院中众人，顿时不再言语，视线纷纷朝着小楼看去，汇聚在正中间的两扇门扉上。

日照跃檐头，影退伏阶后。

整座城池向东一面，几乎都洒落日光，弥漫潮气也被驱散，此处小院亦然。

一道尚未足岁的男子身影，从阴暗屋内走出房门，看上去比一夜之前，气质略有改变。

破关而出的吴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蒋叔，说我师傅坏话，我可听不得。”

蒋泉这些日子，只要与周留相处，都会挺直无比的腰杆，突然微微含胸，耷拉着双肩。

须臾之间，劈掌做刀，跨越三丈之遥，向着吴树侧颈砍落！

动作快到赵之狂、柳染染以及万芳还没能反应过来，掌刀就已经距吴树脖颈不足三尺。

下意识想要惊呼出声，却没意识到，周留安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打算出手阻拦的意思。

站在门前石阶上的吴树，抬头双眼微眯，逆光而来的一掌，颇有些防不胜防，却没有丝毫慌乱。

身子顺势倾倒，抬臂架挡拖步向侧面退开。

至少要确保自己视野不受干扰，才好与人过招。

两人手上一触即分，蒋泉落到台阶上，吴树却没有停下脚步，抬脚点在小楼窗棂下的墙壁上，再度侧滑出去。

一招过后，两人的位置，反而发生了对调。

蒋泉看穿吴树的小心思，微微颔首，懂得在实力不对等之时，利用地利，果然聪慧。

只不过此举在实力相差太大之时，可没那么有用。

脚尖捻动，蒋泉拉开一个拳架，迎着日光猛然前冲。

吴树眼神微凝，错臂身前，似要硬接一拳。

身后几个好友见状，忧心忡忡，万芳刚要开口，劝说两人别再打下去，就被周留伸手虚挡在唇前，笑着对三人摇头。

“昨夜今日的吴树，已不同。”

赵之狂率先明白过来，这是蒋泉在趁热打铁，打磨吴树的修为，也就是说，好友已经入凡境。

而并非是好友破境之后，目中无人，惹得前辈不悦。

随后明白过来的柳染染和万芳，神色各异，一个安心许多，笑意不止，另一个则是嘟囔道：“打打打，好好教训他一顿！”

拳风呼啸之声，在院落中回荡不停，清晨凉意，很快便被驱散。

吃下蒋泉几招的吴树，不由在心中感叹，虽然自己已经破境，可是比起前辈们，还是差得有点远。

面对再次劈来的掌刀，微微发麻的双臂，依旧是蛮横抵挡。

蒋泉的手，却停在半空，“你这小子，故意讨打呢？”

吴树微微喘气，“讨打一时，总好过日日挨打。”

他可是知道，但凡有人入凡境，都会被这么“指点”一次，甚至是几次。

蒋泉嘿笑一声，“行了，刚刚破境，实力比起曾经的我来说，还要高出些许，想必日后苏姑娘回来，收你当徒弟一事没有悬念。”

吴树调息放下双拳，笑而不语。

此事还用多说？

面对这无声的得意神色，蒋泉眉头微挑，走上前来，抬手就要拍在少年肩膀上，以举动作无声鼓励。

石桌边的几个少年，也迈步走来，打算给吴树庆贺一番。

吴树却突然侧身，错步以掌为剑，袭向蒋泉喉间，只可惜未能得逞，反而被蒋泉以左手抓住手腕，指尖离着喉间还有几寸之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其他三人又是一惊，赶紧上前。

这架势，是打出真火了？

等到背对他们的吴树，身前景象呈现之时，几个人才发现又是虚惊一场。

原来蒋泉最后一拍，分明又是一记偷袭，正被吴树左手以刁钻角度挡下。

至此汉子才收手，挺直腰背笑道：“不错不错，这份随机应变，日后不论去向何处，万万不可丢弃。”

对于远猎人来说，最大的险境，并非碰上实力强大的虫兽，而是“一不小心”、“稍不留意”。

如同狼群之内，那些畜生可不会与你正大光明交手，而是潜藏在乱兽群中，以你无法顾及的卑鄙袭击，撕咬下你身上的血肉。

吴树抱拳笑道，“蒋叔这话，中听。”

蒋泉咂舌，“啧啧，别贫了，想替苏姑娘打抱不平，就赶紧提升修为，不然的话，下一次我动手揍你，可不会手下留情。”

“明日便开始以气血修炼秘法。”

“倒也不用操之过急，这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快人一步，总好过慢人一步，况且我背后，可有几个好友，一直在追赶。”

少年回头，得意一笑，连性子向来温和的赵之狂，也忍不住气笑。

本就性急的万芳，气哼一声：“吴树你这人怎么这么臭屁，既然你现在破境了，以后我们三个炼体，就和你对练好了，看我怎么把你下巴打歪！”

此话瞬间挑动赵之狂与柳染染的战意，三对一，听上去也不错。

吴树耸肩，“此事自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真到了要履行赌约的时候，怎么感觉有些难以启齿呢？

不过话已出口，总不能收回，最终还是柳染染，带头红着脸，喊了一句“大师兄”，万芳也才红着脸跟上一句，不过两个小姑娘的脸红，有些许不同，后者纯粹是鼓足了劲，涨红了脸才能开口。

赵之狂是最后喊师兄的，实在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太熟悉反而叫不出口，还换了个说法，改成“树师兄”。

颇为受用的吴树，笑道：“诸位师弟师妹，还需勤勉修炼，早日跟上我的步伐为好，不过狂子这句‘树师兄’听起来太过古怪，我觉得你还需要早日习惯。”

这很是装模做样的举动，终于是让三人忍不住联手笑骂吴树一通。

早已默默走开的蒋泉，与周留并肩而立，看着少年们打闹，两人相视一笑，颇为欣慰。

先前因为吴树出关而打断的话，再度想起，蒋泉振声道：“对了，有一事我得提醒你们。”

四人停下“互殴”，视线聚拢过来。

蒋泉笑道：“虽说你们注定是梦师的再传弟子，不过...‘师爷’这个最合适的称呼，着实奇怪了些，哪怕是‘师公’，也突然令得梦师像是个岁白首的老人，不如再想想别的敬称？”

此事其实是梦藏生，私下授意蒋泉转告几个少年。

未成家，先当爷，未免太过奇怪，又不好当面说出，让几个小辈心里难受，只能托人侧面提醒一番。

都是抄写过《字典》的人，自然想起，书上故事里，师爷除了是师傅的师傅的敬称之外，貌似还是所谓与城主职位相当的县官身边，负责出谋划策之人，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这样称呼，的确不是最好选择。

吴树沉吟许久，突然会心一笑，《字典》上关于师者之师，一共有三个称呼，既然蒋泉有意提及“师爷”“师公”不合适，不正是等于告诉自己答案？

“师祖的意思，徒孙自然遵从。”

蒋泉哈哈一笑，这臭小子，是真的聪明过人。

“走吧，我们去等城主出关，商量关于你气血修炼秘法一事的具体细节。”

平关城新老两辈远猎人，大路同行，向着内城高阁六层楼而去。

不知真相的居民，以及刚来此不久的赵狂等人，都纷纷猜测，城主是不是将要破境，只有蒋泉他们才知道，城主早已是启灵境。

不过修炼者闭关是寻常事，他们猜想或许是平关城主，在修行中遇上了什么不解之处，才会闭关寻求心解，可能等到出关之时，实力会更强一分。

赵之狂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头颅上下点动，以示赞同。

昨日夜里，就在梦藏生将平关城主拐带出城个把时辰后，在蒋泉住所，与刘松烟、祁数英一起抄书的吴树，突然气血翻涌，面色通红，连握笔都有些困难，三个大老爷们一眼便知道这是破境之兆，于是连夜将人带来这栋最幽静的住所。

虽然突破到凡境，真正踏上修行一道，比起听闻的凡境破境会痛苦不堪来说，其实轻松许多，但也不是像城主那样，吃了一口饭就饱那般自然。

不夜平关，覆映方圆十数里城池、平原的淡红月光，在日出之际，便敛藏回内城高阁“第七层”的蛇目之中。

身着朴素衣物的周留，手里提着一个食篮，轻手轻脚走入院中。

守了一夜，本就有些困乏的三个少年，立刻满脸惊喜挺直腰背，鼻尖嗅动，食欲大涨。

“怎么样？”

楼中实在是有些安静得过分了。

已经开始毫无形象，往嘴里大口扒面的万芳，大大咧咧道：“蒋叔放心吧，那家伙平日里虽然臭屁，但是做事情比我们几个稳健得多，既然开始破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坐在她手边的柳染染，翻了个白眼，压低嗓音，“说话别那么大声，还有...我们几人里面，只有你是不稳健的那个，别带上我。”

赵之狂则是腼腆一笑，并未作答。

周留随即与蒋泉对视一眼，汉子笑着起身，女子却依旧没有要落座的意思，两人相距一臂，对面而立。

想要成为凡境，也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偶尔有失败的先例，最倒霉的，就是有人在茅坑里...生生将破境之感憋了回去。

万芳哼了一声，“要是因为我说话大声了点，吴树只怕比蹲坑破境失败的还要丢脸。”

“起初进入小楼还有些动静，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与我们当年比起来，要安静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面对周留的询问，蒋泉看向小楼，神色有些凝重。

赵之狂起身，让出石桌边的座位，却被周留笑着按回原位，“用过早食就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