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看着上前一步，举手投足，比起其他三个小家伙更加沉稳的吴树，平关城主目露惊喜，随即眼中蕴映淡淡七彩流光。

“今年你们四人几岁了？”

吴树恭敬答道：“十五岁。”

底楼宽阔，越是往上，窗户数量越少，直至城主府，楼五窗。

不过眼下的平关城，在面朝落阳的方向，高阁六层楼，只有四窗，居中一窗变作了露台。

于晨辉中，一道笼罩在赤红披风内的身影，立身在镶嵌蛇目的屋脊上方，看着大日升起，从澄黄变得愈发耀眼夺目。

这句夸赞，落在赵之狂和柳染染耳中，让少男少女有些吃味，未来师傅的夸赞，就这样被人抢了先，万芳却在心里悄悄记了一笔，只等以后给苏云川告状，大师兄亲近二师伯欸。

吴树微微摇头，“比起孙小桃前辈，还是差得太远。”

神色不似作伪，万芳又悄悄记了一笔，还没拜师，就可以不叫大师伯了？

平关城主却从少年回答中，听出了一丝不算骄纵的傲气。

与昔年声名远扬的横山城主比起来，十八岁启灵的孙小桃，如今已经是落角平原上，几乎无人不知的强者，与之作比较，本就是一种无声自傲的举动。

平关城主正色道：“求上者或得中，求中者或得下，求下者或一无所得，志向远大有所求是好事，但需谨记，切莫好高骛远。”

此说法是梦藏生抄录在《字典》中，为数不多记得的警世名言，吴树也明白，这不仅是城主告诫，更是暗暗提醒自己一事，未来师祖，对那些太自傲，目中无人之人从来不惯着。

少年亦是正色回道：“远猎人吴树，牢记城主教诲。”

平关城主蓦然而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讨个名册，这还没能落册，就开始自称为远猎人，有些心急的。

“你们三人也要好好修身养性。”

赵之狂、柳染染以及万芳，皆虚心抱拳，此事其实早已在做，可惜偏偏只给吴树抄书抄出了个凡境。

平关城主取出远猎人名册，在中庭前来的修炼者名单末尾，又添下吴树名字。

站在桌案台阶下方的少年，面带笑意，看着那一笔一划，游走纸面，心中仿佛也有一柄三尺骨白剑，将要出鞘。

既然已经是凡境，有些东西，也是该问人要回之时。

一只手掌，突然按在吴树肩头，少年侧首看去，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三人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吴树忍不住在内心叹气，修身修心一事，果然需要更勤勉，总不能次次心里所想，都被人看出。

若是蒋叔周姨这般老道，城主这般修为高也就算了，实力比自己还低的好友，也能察觉，算怎么一回事？

赵之狂的手，突然从按住好友肩头，变成了稍加用力，拍打在好友肩背上。

吴树无奈，微微颔首，其他三个少年，才一同无声而笑。

那就再等等，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不过与人殴斗，算不算乐事，就看自己等人，最后是站着，还是躺下。

居高临下，其实真的能将所有人脸上神色尽收眼底，平关城主不动声色，停笔抬头道：“自今日起，吴树便是平关城远猎人。”

在场所有人，连同平关城主在内，俱是抱拳为贺，少年也郑重回礼。

接下来才是正事，平关城主示意众人落座后，蒋泉率先开口，“城主，既然吴树已达凡境，气血修炼秘法一事，是否可以提上日程？”

平关城主沉吟片刻，对少年问道：“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吴树毫不犹豫回道：“越快越好。”

坐在主位上的平关城主，闻言低头沉思。

虽然赵之狂三人，是有意让吴树等自己破境，却不是想要好友停步不前，面对其有些迫切的抉择，不愿做劝阻。

蒋泉有些担心，这份急切，落在平关城主眼中，可能是一种急功近利的表现，坐在他身边的周留，却将手覆在他手背。

两人对视，女子一个眼神，便让汉子心弦放松许多。

向来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周留能察觉到平关城主，只是在为难而已。

燥热之感，不停从平关城主四肢百骸，随着呼吸渐起渐消，对于龙鱼逆鳞炼制饰品带来的淬体感触，她已经看得如饮水般寻常。

眼下提及吴树修炼一事，她心里有许多想法。

其一便是给出一件逆鳞饰品，用以代替梦藏生的灵压，毕竟她还未能熟练施展灵压。

另一个方法，就在螺丝壳内，一种能够压制修炼者气血灵气流转的丹药......坐休丹。

不过这两种方法都有弊端，太有偏私嫌疑，且一旦出了意外，不是她能够控制变数的。

思索良久之后，对吴树说道：“既然越快越好，那你自明日起，就先行跟随在蒋大哥身边修炼秘法。”

吴树点头，只要能够及早让修为上涨便行。

蒋泉却在此时尴尬咳嗽两声，“咳咳，城主，距梦师给我们二人定下的抄书责罚结束之期，还有大半年，若不是此次这小子破境至关重要，我也不会私自离开，只怕之后的修炼，城主需要另找他人陪同。”

与汉子携手的周留，也是带笑看向平关城主，分明意思一样。

平关城主指尖在桌案上起落轻点，无奈而笑。

“那就让祁数英这些日子陪在吴树身边？”

“祁数英、刘松烟，此刻都在我的住处抄书......”

“......那就让韩乐白妤夫妇两人劳累一番。”

“此事我会转告他们两人。”

自始至终，吴树并未开口，自负说要独自修炼，连其它城池知晓此秘辛之人，如同谈河城的郑佳节、张怀鑫等人，都得赶来平关，与最熟悉秘法的平关城主，请教有无行差踏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远猎人，怎么敢托大。

事情就此定下，众人离开后，城主府内，又只剩平关城主一人。

女子慵懒靠在宽大木椅之内，其实先前她有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

再过两个月，一切顺利的话，平关城地底深处，便会有一只灵微境的巨虫，而在那处发现巨狼尸身的覆地蟒巢穴，梦藏生曾经提起一件事。

所有人族修炼的术法，或许虫兽修炼起来更加擅长，施展出来也更加有威势。

光看巨蟒灵压，能够压制满城远猎人，以及上万狼蛇，就可见一般。

那么巨虫融乌释放灵压，绝对比起她这个启灵境修炼者，更加接近梦藏生的灵压。

若是在平关城之下，开凿修炼密室，再传讯给融乌，令其释放灵压，届时受益之人，便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远猎人！

平关城主的性格，本就是豪放之中又有细微，也只在梦藏生这种怪物面前，才会收敛，此刻心念一起，便如同大河开闸，汹涌澎湃。

女子眼神逐渐熠熠生辉，反正是要打通内城地牢与巨虫通道的，就造它个十几间修炼密室又如何！

那因为一夜之内，听闻许多惊心动魄之事，而有些沉闷的心绪，被一扫而空。

一日之后，平关城主便以修炼为缘由，走进了内城高阁之下的地牢。

......

一路往东去，连绵峭立的山峰，好似屏风一般，将两处平原分隔开来。

坐落在两山之间，深渊之上的落峡城，大兴土木，不仅在铺设通往渊底的悬道，更是在铺设连通墨雨城的商道。

城中不是没有人反对，毕竟当下人族，求个温饱，都能算是难事，两件前人没有做过，外加曾经尝试，却失败而终的事，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拖垮一座城池，害得十多万人民不聊生。

带着苏云川，走了一条不寻常路的梦藏生，颇为佩服老城主的魄力，也明白正是因为老城主威望足够，才能促使两件事同时进行。

不然的话，随便换一个毛头小子来说这大话试试？只怕都要让居民们背地里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再一次找了个靠近商路的地方，梦藏生与苏云川，两人身披蓑衣，等着有队伍前来指路。

还是那套说辞，提前进山，不慎迷失方向，分不清商路哪头才是前往墨雨城，索性按兵不动。

为此他还特意将地点，挑在上次碰见商队的山崖与落峡城之间，这一段路，之前没走过嘛...若是有人追问，就说这次是从另一边山群过来的。

此刻的苏云川，毫无形象蹲在地面，看着眼前挂在斗笠边缘的雨水，感觉整个人身上衣物都是潮湿的。

“沈大哥...你确定这次一样的说辞，真的会有人信？”

女子苦着脸，梦藏生却是自信一笑：“若是我一人在此，多半是不会有人信的，但是此次有你在，就不会有人起什么疑心，你可是斩蛇人的弟子，那斩蛇人是谁？人族又一位灵微境！”

虽然自身修为被传开，对于梦藏生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算间接帮了自己不小的忙，还能说什么怨言呢？

“况且我之前赶赴须梭平原，也极力对外营造出在某些时刻，会犯迷糊的性子，不论是谁，有心探查过后，说不定会更加放心我的身份。倒是你，要是说漏嘴一次，呵呵呵......”

面对冷笑威胁，苏云川连连点头，笠沿水珠被不停抖落。

师傅您说什么是什么，弟子哪敢说半句不对。

“啪”地一声，苏云川头上斗笠，被打得一歪，女子连忙惊恐起身。

连自己心里想什么，师傅都能听到啦！？

其实是远处有人来，梦藏生在示意苏云川“入戏”，这才让女子安心许多，赶紧拍拍脸，让自己看上去冷冰冰一些。

远远查看赶来的商队，梦藏生小有意外，真是巧了，来一次与这兄弟见一次。

等到商队离着藏身之处不足三十丈，梦藏生突然出声大喊，“关山砚大哥，是你吗？”

话语回荡山间，远处商队应声而停，几息之后，一道答复传来：“是沈兄弟吗？”

梦藏生立刻两手分持锤凿，敲得叮当作响，从藏身之地，与苏云川先后走出。

满脸喜意，慢慢朝着商队走过去。

那些在关山砚身后的人，看见走来之人的容貌，一个个瞪大了眼。

真是奇了怪了，上次见这兄弟，就是在这深山之中，这次还是，该不会又有哪儿山崖坍塌？

那敢情好，再铺一段路，走起来也舒服些。

唯有少数几人，微微凝眸，直至梦藏生走到几丈外，关山砚从城兽背上站起，笑呵呵道：“沈兄弟不是不久前才从须梭平原赶回落角平原一趟？应该认识此处商道走向才是，总不会又是在山里迷了路，等候在此，找人问路吧？”

语气和善，却有肃杀之气，突然回荡在两方之间。

反应过来事情不对的墨雨城远猎人，已经纷纷起身，取下背后兵器，目光死死盯住突然出现的两人。

梦藏生面色镇定，实则在心里已经大呼失策，自己这些日子，想的事情太多，终究是出了纰漏！

他娘的，为什么人族个个都这么聪明，跟个人精似的！？

眼下关山砚必定是调查过自己，才能一语道破自己去向，那简单敷衍，对方一定不会轻信。

眼见梦藏生迟疑不答，关山砚愈发觉得眼前之人有问题。

狭路相逢的两拨人，剑拔弩张，似要将飞散雨线都驱散，镇杀山风。

就在梦藏生在全力想对策之时，苏云川在泥水中上前一步，“并非是在特意等待你们，若你们是落峡城远猎人，我与沈大哥，便不会现身。”

宽大蓑衣，外加远猎人所穿的褐色劲装，一直将心神放在梦藏生身上的墨雨城远猎人，直到此刻，才发现另一道人影，居然是女子。

关山砚在心里思索一番苏云川的话，随后回道：“也就是说，沈兄弟与这位姑娘，是在躲避落峡城远猎人？不知道能否解释一番缘由，不然的话，我只有将你们二人擒下，交予落峡城主处置。”

既然是徒弟率先想到解脱之法，梦藏生便打算静观其变，只求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苏云川摘掉斗笠，好看的面容，暴露在所有人视野里。

她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天生看上去带着些许娇气之感，与眼下面色清冷正好截然相反的气质，令得关山砚身后众多远猎人气势一滞。

“躲开落峡城远猎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想做的事，城主爷爷极有可能不应允，就算你们将我抓回去，城主爷爷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有些蛮横，关山砚眯眼说道：“据我所知，落峡城主确有一个孙女，只不过如今已经身为平关城主，姑娘，下次说谎之前，最好打探清楚再开口。”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已经默默运气，连同商人们，都已经取出弓箭。

这两人之中，必定有那私自逃回中庭之人！真是无耻！

梦藏生扶额，要是能暴露身份，高低得往这个“关大哥”嘴里塞把泥土。

苏云川双眼睁大，扭头看着身侧的梦藏生，装出来的清冷，在女子胸前起伏数次后，变作了真正的生气。

又回头看向远处商队众人，拔剑垂落身侧，“平关城主是我师姐，我是斩蛇人三弟子苏云川，若是你们执意要动手拦我，我不介意出剑一战！”

听见“斩蛇人”这个称呼，所有人虽然惊异，但依旧没有放开兵刃。

关山砚上下打量了苏云川两眼，问道：“此话有何凭证？”

若真是灵微境强者那个三徒弟，自然不好交恶。

正在气头上的苏云川，冷冷道：“我手上的剑便是凭证，若是你们有本事，尽管上来查看便是！”

想起初次抵达落峡城，梦藏生偷偷潜入城主府一事，她才不信梦藏生对平关城主的身世一无所知，但是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伙同师姐瞒着自己，太过分了！

梦藏生赶忙收起锤凿，开口笑呵呵道：“川妹子，冷静一下，咱们坐下来把话说清楚便是，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苏云川头也不回，哼了一声：“别叫我川妹子！”

千防万防，没想到颇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觉，梦藏生一时间真真欲哭无泪。

自己这三徒弟，只怕已经生出立刻返回平关，找二徒弟问个明白的念头。

你个关山砚，问就问，非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干嘛呢？

有些无奈地一笑，飘身后退，从这因为梦藏生经常在此看风景，而被城内居民笑称为“七层楼”的屋顶落回露台。

周身有风起，吹拂两架摇椅微微摇晃，片刻后又静止不动。

笑着看向蒋泉身后几人，将闭关一事带过，“今日来得这么早，还带上了吴树他们几个，不知道所为何事？”

察觉平关城主有意避讳，蒋泉等人，也不做追问，面带喜色，“是好事。”

平关城主微怔，居然有这么明显？

人族所有城池的内城高阁，都如同小山一般，如垒状。

一袭黑衣的何秋雨，外出宣告闭关结束，返回厅中，身后跟着不少人，有大有小。

对着平关城主抱拳见礼过后，就要下意识走到屋内角落，当一尊木人，平关城主却是极力要求。

毕竟昨夜不论是风驰电掣一趟来回，还是不过小半时辰与抱乌虫相处，对身心的消磨，对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太大。

也不怪何秋雨未曾出声提醒，实在是昨夜之事，太过震撼人心，除了梦藏生平常以待，其余在场之人，就没有一个脸色好的，也就无人觉得，谁脸色不好。

“无妨，只是昨夜闭关，放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调养两日便可。”

关于巨虫“融乌”之事，越少人知道，那个未知的灵微境强者，也更不易得知，就算梦藏生不授意此举，她也不打算将其透露出去。

看似更亲昵的称呼，实际上才是语气强硬，本该公私分明之时，却突然公私不分，就等同于公私颠倒，会招致“侍卫”变回“姐姐”。

何秋雨稍稍思量过后，点头走进后堂。

收起秘法探查的平关城主，走到少年身前，两者间身高相差不到一两寸，只要再过几年，少年或许就要让人仰视。

“十五岁的凡境，我平关城，还是有青年才俊的。”

况且接下来要做之事，她必须时刻亲临，更需要养足精神。

前来送好消息的蒋泉，上前说道，“城主今日，气色貌似不太好。”

“何姐姐，昨夜一夜未睡，今日你还是好好休息一番为好，哪有贴身侍卫，精神不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