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报恩

“不看不行。”郑六如哆嗦得厉害，缩在墙角，还坐着那个甜甜圈坐垫。

“为什么？”

“他写的就是我的事。他就在我身边，一直盯着我。”

这回不管是秦借晚要枕头，玉虚说自己最快，紫阳推销土鸡蛋，皂化夸自己坚持鼓励，他都统一回复两个字。

“去死！”

林渐一接起手机，就这么说。

郑六如说他昨天下班，先去了公园，转了一圈，然后回家，老婆正在辅导儿子功课，他本想问晚上吃什么，可老婆的声音越来越大：“阅读力呢？又没做？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作业记不下来，就老老实实抄下来。每天问你作业做完没？都说做完了。每次都有没做的！你当我喜欢天天提醒你啊！说你你又觉得烦！嘟什么嘴！站直了！我还觉得烦呢！一天天的，又要给你们烧饭，又要辅导你功课，还要给你洗衣服！我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吗？我也想一回家就有饭吃啊！我也想把你送出去给老师教啊！”

郑六如一句话不敢说，憋着气，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轻手轻脚地贴着墙进了书房。

饿就饿一会儿吧。晚饭不急。

过了半个小时，老婆像撞破杀人现场似地叫：“吃饭啦！”

郑六如从书房出来，坐到餐桌边，儿子也拖着脚步过来，眼睛红红的。

郑六如本想开个玩笑，安慰一下儿子，可是又怕老婆的余火波及到自己，干脆一句话不说。

咚！

老婆放了碗面在桌上，摆了双筷子。

郑六如捞了一下，清汤，寡面，白菜，虾干。

他最不喜欢吃面。不过现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吃面。

儿子也愁眉苦脸地挑着面一根一根地嚼。

郑六如给儿子一个眼色，叫你惹你妈生气，看，给自己找麻烦是吧。

儿子还郑六如一个眼色，没义气，不父子。看我的。

老婆端着一面碗坐下来，碗里塞满了各种食料，腊肠、牛肉、小黄鱼……小山一样冒尖。

郑六如正想抗议，为什么你碗里那么多料！

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妙。

倒是儿子死皮赖脸地冲老婆撒娇，老婆本来板着脸挑肉吃，最后还是绷不住，笑了一下。

儿子更加死皮赖脸，讨了半碗的腊肠、牛肉过来，看得郑六如直流口水。

老婆是笑了，不过只对儿子笑，一转向郑六如的时候，还是冷冰冰的。

郑六如也想学儿子死皮赖脸撒娇，刚说了句：“老婆——”

老婆瞪他，眼神像刚杀过人，剁过肉似的，郑六如心一颤，赖脸撒娇是没撒出去，一身的死皮先起来了。

婚后的男人总能敏锐地觉察到老婆的怒气，也总是迟钝地推理不出老婆生气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吃完零食堆在桌上没及时清理的垃圾，可能是没有赶在她洗衣服前把脏衣服拿到阳台，可能是——

唉。

她帮你清理垃圾，给你洗衣服，埋怨几句，你还要怪她生气，你为她又做了什么？

郑六如想到这里，一身的情绪，萎顿挫折，无处可去。

怪来怪去，兜转一圈，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没用。

怪完没用的自己，还是没什么用。这种双重无用叠加到一起，除了让郑六如的胃口变差，也没什么用。

吃到一半，老婆说吃不下了，把碗里的料都堆到郑六如碗里，郑六如心中一热，“老婆——”

老婆瞪他，郑六如嘿嘿笑了声，埋头把面吃完。

“把碗洗了。”

郑六如欣然答应。

其实他是喜欢洗碗的，远胜于洗衣服。

衣服有衣服的洗法，袜子怎么洗、裤子怎么洗、小孩的衣服怎么洗，都有讲究。

碗不一样。洗干净就好。

把水龙头开大，听着水声哗哗，碗盆叮当，厨房外和厨房里顿时分割开来，成了两个世界。

没人会来打扰他。

有时候，郑六如会把自己洗碗时悠然自得的体会分享给老婆。

老婆会说：“你每次洗碗都只是洗碗。”

郑六如的精神就会恍惚，以为自己在跟老婆讨论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他来了兴致：“你说的这句话有点缘起的意思。万事万物都处于相互依存的关系之中，即因缘。只是假借名相。洗碗确实只是洗碗。但你这个‘都’字加得极妙。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洗碗，亦为洗碗……”

老婆没理郑六如，继续说下去，夫妻结婚久了，都会生出一种异能。明明是在一问一答，却像是自言自语。明明是自言自语，却像是指桑骂槐，“你每次洗碗都只把碗洗了。记得擦灶台，擦墙面，擦油烟机，擦所有一切被油烟盖过的东西。积久了，一层油垢很难洗的。”

郑六如看老婆的嘴巴在动，耳朵里却听不到声音了，他的魂晃悠悠地迎着窗外的月亮飞了出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明天下班你去买虾，小羊要吃虾蟹煲。”

“啊？嗯。好。”郑六如走神没听到，不过没关系，先答应下来，过会儿假装忘了再问一遍就好。

老婆盯着他看，郑六如紧张起来，“怎么了？”

老婆：“你在想什么？”

郑六如：“我爱你。”

郑六如不要脸加不假思索地说。这是多年婚姻生活锤炼出来的求生本能。效果再差，也能让女人暂时忘了她们本来想说的话。

可这回老婆没上当。

老婆：“别骗我。说。你刚才在想什么？”

郑六如：“我永远不会骗你。”

老婆：“你现在就在骗我。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郑六如：“没有。”

老婆：“记得上次你收到那个甜甜圈坐垫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

郑六如头痛起来，要比翻旧账的话，老婆的记性一下子就好起来。

郑六如摇头。

老婆：“我问你工资奖金都上缴了，哪来的313块钱买坐垫。你说是朋友送的。我说你都没钱应酬了，哪来的朋友？你说是一个痔同道合的书友送的。还把那人的书拿出来给我看。那时我选择相信你，我怎么跟你说的？”

郑六如摇头。

老婆：“我说：你要是有事瞒着我，就一点都别让我知道。大家相安无事。”

郑六如记起来。当初老婆确实是这么说的。

老婆：“那我再说一次。如果你真的有事瞒我，就瞒得好一点，别让我知道。我操心的事够多了。”

在长期的婚姻攻防战中，老婆的心理战术玩得出神入化，光刚才那段就用了投石问路，先验假设，旧事重提，欲擒故纵等套话技巧，处处都是机锋，处处都是陷阱。

郑六如以拙破巧，死守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说：“没有。我真没有事情瞒着你。”

老婆盯着郑六如不说话。郑六如也坦荡地看回去。

最后老婆说：“一会儿你看着鲤鲤把阅读力做完。让他自己对答案。我去给小羊准备夜宵。”

老婆起身离开，郑六如坐了一会儿，慢慢靠在椅背上，才惊觉背上全湿了。

……

郑六如跟林渐说完，然后说：“七十五章里的事跟我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台词都对得上。最后吵完架，我就来公司值班，睡不着，打开有志青年的新书看，才发现他一直跟在我身边！不！他现在就在这里！”

郑六如抱住自己的头，缩成一团，底下的坐垫扑扑地放气。

林渐拍了拍他，提出自己不理解的地方：“听你这么说，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呀。”

郑六如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满眼的血丝：“哪里不一样？”

林渐说：“书上写‘每次和老婆吵完架，郑六如都会去公司值班’。”

郑六如：“对。”

林渐：“可你俩没吵架啊。只是冷静地沟通而已。”

郑六如看着林渐，发了好长一会儿的呆，然后说：“小朋友，你还没结婚吧？”

林渐身子一震，“你怎么知道？”

郑六如：“结婚前和结婚后的吵架是不一样的。小朋友，你要跟女朋友吵架，可能会大吵大闹，第二天又会爱得死去活来，偶尔会冷战不理对方，可时间一长，又冷不丁地想起对方的好。每对情侣吵架的路线、方式、种类都不相同，可结婚后夫妻的吵架只有一个共同的结局。”

林渐虚心请教：“是什么？”

郑六如：“冷眼相对，形同陌路，不共戴天，形如枯木，心如死灰。”

林渐大受震撼。

郑六如半是羡慕半是唏嘘：“你还年轻，以后跟你女朋友结婚了你就懂了。”

林渐慢慢挨着郑六如坐下，比郑六如还唏嘘：“我没女朋友。”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响起断续的抽泣声，“我确实想死。”

是郑六如的声音。

林渐看到郑六如的第一眼，就知道郑六如一夜没睡，跟自己一样，都是个苦命人。

“你为什么想死？”林渐问，“是不是刚看了有志青年的最新章节？书写的差，也不至于想死呀。不看就行了。”

林渐再回头看门，眼泪差点掉下来。

手机又响了。

林渐愣了一下，问他在哪。

郑六如说在公司。

林渐看秦借晚刚睡醒的样子，相当羡慕她秒睡的功力，说：“去见郑六如。你只管睡，记得找电脑高手，查有志青年的文章来源。”

门是朝外开的啊！

算了，回来再找你算账。

家有仙尊，也不怕什么小偷。林渐跑出去，赶到郑六如公司。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林渐换上衣服出门，对门探出一个乱糟糟的头，秦借晚睡眼惺忪地问林渐：“你去哪？”

郑六如瞪大了眼睛，往四周看，还盯着林渐身后发了会儿呆。

林渐本来没觉得什么，慢慢也被他勾得疑神疑鬼，回头看了一下，只看到墙上后空翻撞出的黑印。

林渐不等秦借晚答应，就往门外跑，刚到一楼大门口，轰的一声，接着几声金属扭曲的嘎吱乱响，门往里敞开，外面的光泼进来，连带着清晨独有的冷气，激得林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回头往楼上看，秦借晚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贴心吧。提前帮你把门开了。

林渐放下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早上6：28。他们公司上班时间可真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