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唐金贵下午不想主动问顾客了，他们爱买就买，不爱买就拉倒。
农户终于问了：“谷子好多钱一公斤？”
“1.4元。我这个是去年的新谷，很燥。”
唐金贵挑着一担谷子，一拐一拐的往金桥镇隆田乡赶集，5里的路程，正常人半个小时走完，他则要用1个小时。
唐金贵抵达集市时，太阳刚刚升上的山头，被几片鲜红的朝霞掩映着，阳光从云缝里照射下来，像无数条巨龙喷吐着金色的瀑布。
唐金贵前二天做篾匠活，把手指割伤了，缠着绷带，余下的事情只好落下来，今天赶集，自然没有竹制品卖了。
“大哥，我一个残疾人敢骗你吗？不信，你可以用嘴剥几粒试试。”
农户盯了唐金贵一阵，认可了他是残疾人身份，接着，用手抓了一把谷子，试剥了几粒，嘴里发出几声脆响。
“很燥，质量冒问题，这担我要了，你家里还有吗？”
“有，我正愁没有钱，大哥全要了，真是帮了我大忙！”
“我叫车，那车费你来出？”
“我出，我出，大哥现在去我家么？”
“可以，我把拖拉机开过来，咱们一起走。”
“你开车的，那更好了。”
唐金贵卖给农户800公斤谷子，撮好1000元，交易完毕，粮仓所剩无几，补上新米之前的三个月，唐金贵和他婆娘只能吃一段时期的红薯饭了。
唐金贵省吃俭用的1000元钱，马上转账给了唐山，丝毫没有提起这钱是怎么得来的，将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唐金贵待手用力感觉不疼后，又干上了篾匠活，他要勤奋劳动，用卖竹制品的钱，购买接下来的农药化肥开支。
唐金贵只能依靠自己残疾的身体，维持这个家庭的日常开销，从没想过要把担子给唐山分点。
儿子吃老子的、用老子的，在农村成了一种传统，父母一生为子女做牛做马，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600来人的坪塘村，智慧，唐山，唐力等等，成年了几年，还在靠父母养着。
唐金贵手好一点后的第一天刚收工，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他告诉唐金贵，唐山现在成了公子哥儿，大手大脚发父母的钱一点不心疼，再这样奢侈下去，金贵叔就是几百双手也养不起唐山。
唐金贵回他，唐山的钱是发在可可身上，不叫乱发，要是把可可娶到手，还赚了呢。
他不赞成唐金贵的理解，唐山追可可，如果用钱做交换，其中会有几分真感情，可可答应和唐山交往，是看中了唐山本人？还是唐山舍得为她发钱的行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提醒唐金贵，俗话说得好，患难之处见真情，一段感情，如果一方源源不断投入金钱，另一方无动于衷甚至乐此不疲时，应该思考这份感情是否值得你继续下去，爱一个人就应该体谅对方，还不是无限的索取。
唐金贵没听懂他说的这段话，但是，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唐山走下去，心很纠结。
唐金贵无奈的说，我那傻儿子，哪里知道对方怀的是什么心？如果只是玩玩游戏，我哪承受得起。
他说，我一直劝唐山节省着发钱，唐山不听，那叔，我们只能狠下心，不要借钱，让唐山没有钱供自己大手大脚的发，看看可可是否还像有钱的时候那般待唐山。
唐金贵答应了。
唐金贵放下电话，看见牛大发婆娘摘了一篮子菜，抵达大门口，剧烈的咳嗽一阵，稍微好点后，摸索着进了门，灰暗的白炽灯光把门前扫亮了一片。
不一会，牛大发抽着老旱烟，急匆匆的赶回了家。
唐金贵几乎每天看见牛大发早出晚归，牛大发婆娘则是这1个多月第一次见，她在金桥镇红太阳超市上班，每个月有两天假，放假时经常回来做点农活。
唐金贵心想，牛大发婆娘的病看来一点没好，经常咳嗽，不会影响老板生意吗？
带着疑问，唐金贵走进屋里，闻到了一股红薯散发出来的香味，他用力的吸了几口。
唐金贵婆娘坐在灶膛前，火光映红了她瘦弱的脸庞，用铁架子架空木柴，火星一片四溅。
唐金贵赶忙把他婆娘拉到一边，躲过了飞溅的火星，然后，他坐到灶膛前烧火。
唐金贵知道今晚又是红薯饭，不必问了。
“今晚做什么菜？”
他婆娘走到菜篮子旁边，从里面挑出二个茄子和一些辣椒，放到脸盆里，边洗边说：“还能吃什么，辣椒炒茄子。”
“上次吃肉还是插秧时，明天我去赊一斤肉回来，看你都饿瘦了，该打回牙祭补补身体。”
“你也瘦了，天天做事，不要把身体累垮了。”
“我不累，拼了老命，就盼着唐山能娶上媳妇。”
“山儿跟那个可可如今怎么样了？”
“梦想刚才在电话中告诉我了，山儿和可可好着了，我就担心可可来我家，瞧不上我和你这种残疾的父母。”
“那咋办？你和我不能拖累山儿呀！”
“如果可可和山儿真谈成了，迟早会有相见的那一天，我盼着那一天，又害怕那一天到来。”
“孩子他爸，你看唐富贵家装修得多漂亮，他儿媳妇回来肯定满意，可是，你我去哪儿挣那么多钱？”
“媳妇，你不要急，我来赚钱，我听说唐书记说，唐总的龙牙百合合作社需要培训几个技术员，唐书记有意推荐我，让我多份稳定的收入。”
“那你抓紧跟唐书记提，我们多亏了唐书记一直以来的特别帮扶和关照，不然哪有今天。”
“好，我现在就跟唐书记打电话，你快炒菜，我肚子饿了。”
“谁叫你中饭省着吃，活该。”
唐金贵一边看着婆娘炒菜，一边给唐书记拨打电话。
“唐书记，我是金贵，上次你跟我讲的龙牙百合合作社技术员的事，你还记得么？”
“金贵，我还在跟县农业局来的龙牙百合种植专家会谈，现在没空，等下我回你电话。”
唐金贵的手机里的传来挂断的忙音，并没觉得恼怒，唐书记从不主动挂断电话，这次确实是有天大的事，不得已而为之。
唐金贵只好静下心来等唐书记的回电。
吃完了晚餐，接着在屋外，把砍回来的10根竹子剖开完，唐书记的电话打了过来。
“金贵，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要做合作社的技术员。”
“我就是那个意思，书记，能安排进去么？”
“能，我就等你开口，只要你愿意做，并且有适合你的岗位，随时欢迎你参加。”
“谢谢书记，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别这样说，我作为一名党员，帮扶你们这些残疾困难群体，是我应尽的责任。”
“嗯，书记，这一个月，二茶场天天那么多机械是在干什么呀？”
“是在清理以前的生长的植被，整理、改良土壤，让它满足龙牙百合种植要求。”
“我猜也是这样，现在除了几个小工帮忙，其他人员也用不着。”
“不全是，由于龙牙百合种植时间是在9月下旬，现在做的是前期准备工作，所以招人很少。
刚才县里来的专家说了，他们有意帮我们合作社培养几个技术员，要合作社尽快把名单提供上去，他们所里亲自培训。”
“搞种植必须要懂种植技术，否则，种植难以取得成功。这是农民都能懂得常识，书记，唐总、张总岂能不懂！”
“这事还真被你言中了，和专家会谈时，张总也在，当场承诺合作社技术员公司培养和深造，福利待遇也要跟上，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这么说，这个技术员，我非干不可。”
“非干不可，你明天过砖厂办公室报到，我会跟张总打好招呼的。”
“我记住了。”
“金贵，有了这份技能和稳定收入，你脱贫致富指日可待！”
唐金贵放下电话，心里满是喜悦，他婆娘已经上床，便挨近，向她描述起技术员的事。
这时候，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很显然有不少人在村子里走动，惊动了狗。
唐金贵竖起耳朵听，能听到风卷来的声音：“今晚出虎的18号特码，全村没有一个中的，又通扫了……”。
唐金贵“唉”了一声，他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苦？还是在感叹那些赌鬼的痴迷不悟？
在唐金贵的记忆中，六合彩是21世纪初悄然而至坪塘村的，残疾单身汉彭力是第一个替庄家接单的人，接着是智慧妈……。
为什么接单的人，敢冒被派出所抓走的风险，在于接单20%的提成丰厚，刚开始的时候，六合彩是新鲜事物，以为容易买中可发家致富，买的人挺多，极易头脑发热，接单的金额较多。
偶尔传出几个中大奖的，像一块掷入人们心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层层涟漪，刺激了他们贪婪的欲望，走捷径发一笔横财。
唐金贵记得七叔刚买的时候，也就是几毛几毛的买，大部分情况是有去无回，依然像一个坚强的战士，打不垮。
七叔不识字，看不懂马报上的文字，但能看懂马报上的图形，尤其性感的马小姐，身上标注几个数字，格外吸人耳目。
自从接触了六合彩，七叔就荒废了买点水果的小生意，家里喂的几只老母鸡，过起了吃了上餐没有下餐的苦难日子。
七叔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六合彩上，与六合彩划清界限的人不多，唐金贵就是其中一位。
唐金贵也是残疾人，深知赚钱不容易，格外珍惜得来的收入，觉得自己不是大富大贵的命，不指望六合彩。
七叔是唐金贵堂叔，所以，唐金贵比一般人关心七叔，经常到七叔的破土屋里，劝七叔不要买马了，做以前的正事。
七叔根本不懂唐金贵的良苦用心，总是说，差一点，差一点，我都想到了看到了，就是最后买的时候，放弃了以前想的，下次，我定能中大奖。
唐金贵肯定不相信七叔下次能中的话，事实也是这样，每次开奖后，村里闹得过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人们相互串门，谈论买马的战果，懊恼者甚多，七叔也不例外，口中的下一次永远在明天。
后来，唐金贵从村民口中得知，七叔把低保补贴买完了，到信用社借了点钱，很快也买完了，就把鸡卖了几只，还是一样下场，在筹不到钱的情况下，把地也卖了，七叔的下一次中没有兑现。
七叔被接二连三的打击粉碎了活着的希望，躺在床上几日不吃不喝，这可急坏了唐金贵，打电话跟唐书记求助。
唐书记很快过来了，对唐金贵说，我单独对你堂叔做过无数次思想工作了，你叔完全是中毒太深，要彻底铲除你叔身上的毒瘤，只能强制戒赌，最好的办法是送你叔去镇上的养老院呆一段时间，让你叔慢慢忘了六合彩。
七叔一听唐金贵要把自己送养老院，马上暴跳如雷，表示除非我死了，你们把我抬到养老院，否则休想。
唐金贵和唐书记一样，拿这个顽固不化的七叔没办法，只好答应七叔借钱的请求，让七叔先吃饭，不然，七叔真会饿死，七叔年轻的时候对自己很好，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能让七叔老无所依。
唐书记恨透了这个六合彩，本来穷得掉渣的坪塘，被它这样痛苦的折磨和快速的抽离，贫困变本加厉了，更悲哀的是村民脚踏实地干活的精神全涣散了，现在没有几个想依靠勤劳的双手致富，都往六合彩上面想轻松钱。
唐书记每家每户做思想工作，劝他们不要贪婪六合彩，要靠真本事赚钱，这些上了歪门邪道的心，哪里肯听书记的劝。
唐书记就把接单的人叫到一起，训诫没有什么用，他们只顾赚他们的钱，哪管七叔如今的下场，哪管乡亲口袋里的钱纷纷往外流。
唐书记一面在村里贴满六合彩警世语，一面向上级部门报告情况，当时的镇长李书记很重视，指示派出所加大打击六合彩的力度，一时间，接单的人都隐蔽起来，接到举报的被抓了起来，很好的刹住了这股歪风。
彭力顶风作案，严打六合彩期间，照常开门，派出所接到唐书记举报，把彭力抓了起来，关在所里。
由于彭力是一条腿差不多废了的人，国家对这类残疾人员有优惠政策和特殊对待，派出所只是关了他一个把星期，对他进行了一番深刻教育，让他认识到错误和危害，在承诺保证书上签了字，释放了他。
严打六合彩的风一过，收敛起来的接单人，马上被利益冲破了恐惧和担忧，重新操起了旧业。
唐金贵和七叔的和平日子也走向了句号，七叔终于抵不过六合彩的诱惑，把唐金贵给自己的钱很快买完了，又把卖鸡蛋做购盐的钱买完了，面对一笔缠身的债务，面对扳本无望的绝境，七叔选择了上吊，一了百了。
七叔的悲痛结局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教材，加之政府的打击日常化、买不中六合彩的本质暴露，让坪塘村的夜晚渐渐安宁下来，买六合彩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几个老顽固和彭力那个打不死的接单人。
“唉”，张亮那个神经病，今天晚上又在买马，为什么买马的时候，他脑壳那么清醒，还有一个声音是谁？唐金贵一时没想起。
唐金贵记起明早去砖厂报到，强迫自己不去想六合彩有关事情，七叔也千古，想再多也只能徒生伤悲…………
唐金贵不像智慧，他连牌都不会打，哪来的牌瘾，对他来说，干活赚钱养家，就是他今生最大的幸福和乐趣。
唐金贵手受伤了，让他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篾匠活，他郁闷极了，闲一阵心慌慌，真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
唐金贵选了一个阴凉处售卖，上午无人问津，下午，一个上半年修建房屋导致缺粮的农户，站在唐金贵的谷子前，左看右看。
上午好几个人也像这个农户一样，唐金贵主动向他们介绍谷子的好处和价格，他们觉得唐金贵的谷子不怎么好，而且价格不低，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唐金贵想到了卖存谷，这是家里唯一能现卖的物产，说干就干。
2004年7月8日，清晨，东方出现了瑰丽的朝霞，村子里的屋顶上飘着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
昨天，唐山打电话给唐金贵要1000元钱，唐金贵满口答应下来，不问唐山要钱理由，心怕自己问错了。
在唐金贵心里，唐山就是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宝贝，是唐金贵的心肝，放在手心里怕唐山热着，唐金贵人生的意义就是让唐山好好的活着，带着唐金贵的希望活着。
唐金贵脑壳没问题，对唐山的宠爱，怎么看唐山都是喜欢的，哪怕唐山骑到唐金贵头上，也是乐呵乐呵的。
隆田乡集市规模太少，一万来人口的乡，没有一家企业，农业一统天下，无税收来源的乡面貌自然贫困潦倒，一栋二层红砖楼是乡四大班子所在地，左、右边有几排木屋。
一条省道从乡政府前面经过，以它为中心点，沿着马路两边往前后方向延伸1百米，就是集市。
来自不同地方的商贩，在此经营各种生意，五金、布料、肉类、禽类、农产品等等，小本经营，微薄利润。
按理，唐山正常上班，月月有工资，寄钱回家才正常，哪有背过来找父母要钱的道理。
唐金贵也知晓常理，对唐山要钱的事不怨反喜，一定是脑壳有问题。
唐金贵吸取了上午的教训，把价格压低了二分。
“怎么这么低，谷子不会有问题吗？”
唐金贵想：不就是要1000元钱，估计是谈恋爱需要，做老子的就应该支持，儿子要是自己娶到老婆，肯定是祖宗显灵保佑！
可是，这是农忙时节，做篾匠赚的钱，全用在稻田施肥和杀虫上面了，唐金贵口袋里根本没有余钱，儿子的事不能耽搁。
对唐山，唐金贵做到有求必应，唐山要吃什么，唐金贵就给唐山做什么，哪怕是要摘月亮，唐金贵也要勇敢的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