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众态人生

他走向楼，在客厅，见智慧正对着一个大彩电看得津津有味。

智慧用手示意他坐到沙发上，目光没有从电视上移开。

他坐了一会才问：“你媳妇和儿子呢？”

农村的黑夜，是黑夜纯正的黑，不像城市被大片灯火洗过。一些小昆虫隐藏在黑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今晚月亮没出来，狗和蛇在四处游荡，只是一个隔着老远就朝你叫，另一个穿过道路时你才看到。

坪塘村多翠花蛇，一种无毒的蛇，喜欢在夏秋的夜里出来活动，以捕食老鼠、青蛙为生。

“我今天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是拜她所赐。”

“我说句公道话，女人罗七八嗦的，是很烦，并不意味着你以这个来逃避自己的责任，你是男人，应该撑起这个家。”

“我家里不是好好的，新屋，有现成的饭吃，又不要她做事，她凭什么不满足。

不准我打牌，不准我抽烟喝酒，要我去砖厂上班，要我去工地打工，管得那么死，作死的催，在她眼里，我比一坨屎还臭。”

“她希望你上进，像正常的男人一样，赚钱养家，还不是靠父母养活。”

“我靠父母养着，怎么的，碍她事，她咱意见那么大，跟我寻死寻活，回娘家，让她回，看她父母养不养她。”

“我从香香那得知，鹿笑过完国庆要去厂里上班，孩子交给她父母带，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管她呢，她爱去哪就去哪？”

“你打算对她娘儿俩撒手不管一辈子吗，最终谁也害不了，只害了你自己，你应该拿出担当的勇气，你去赚钱，把鹿笑和小孩接回来。”

“你是我兄弟，还是我爸妈，怎么也像他们一样管起我来了。”

“我没有管你，谁也管不了你，生活是你自己过，如果想过好每一天，你就好好善待这个家，善待你的亲人，还不是众叛亲离的活着。”

“梦想，你算老几，快给我滚出去。”

“我走，忠言逆耳，不怕你难听，就怕你执迷不悟。

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鹿笑迟早会跟你离婚，但那个时候，你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那是老子的事，跟你无关，还不快滚，乌鸦嘴。”

他本来还想好好劝慰，见智慧已经老羞成怒，只好无奈的下楼，往家赶的路上，碰到了下班归来的父亲，两父子一前一后的走着。

“爸，你每晚都是这么晚下班吗？”

“嗯，现在厂里的单做不过来，附近很多村民秋收后准备建房，纷纷来厂里买砖。”

“我们村里秋收后建房的多不多？”

“有十多户，已经找张总交了定金，基本上都是子女在广东打工的家庭建房。”

“智慧姐是94年去广东打工，她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在她的带领下，年轻人都到广东打工了，现在呆在家里做事的年轻人没几个。”

“嗯，现在赶集的人，大部分是去邮政局取钱的，有好几个在外面做主管，个别的做经理，自己开厂的除了唐总，好像还没有，当点官的往家里寄回的钱也多。”

“谁做经理了？”

“最先跟智慧姐出去的牛桂花，人家一直呆在一个厂，从员工位置坐上来的，这得有多大的毅力和恒心。”

“做得久，并不意味着会爬得高，大部分人都在原地踏步。牛桂花善于交际，和香港一位副总关系好，才升得快！”

“你最好呆在一个厂，别换来换去，经常换厂的人存不了钱。”

“打死工也赚不到钱，人要灵活点，适应社会，学会应变，和领导拉好关系。”

“嗯，跟领导拉好关系，才升得快，不然只会默默无闻一辈子，廖总那么看得起你，你不能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知道，廖总是我见到的最强大的女人，能给我打开一个广阔的世界，开拓视野，跟着她能学到很多，而且，廖总跟唐总正在发展男女关系，日后更加了不得。”

“唐总谈恋爱了？这可是大新闻。”

“我也只是臆想，你不要到处宣传，唐总是一个爱惜名誉的人。”

两人不知不觉到达了家门口，遇上刚从猪栏屋回来的梦金银媳妇，很显然，现在这个点以前，她一直在忙家务。

一同走进厨房，梦金银点燃柴火，烧一锅水，准备洗脸。

他坐在灶膛边，问母亲：“妈，你今年喂几条猪？”

“四条，两条大的，过年可出栏，两条仔猪，现在这个时候，最缺猪草，做一餐猪食太难了。”

“家家户户都喂猪，每天扯那么多猪草，猪草哪长得过来？”

“小时候，你们还帮我扯猪草，现在都长大了，你爸天天上班，家务活就靠我一个人，比任何时候累！”

“辛苦了，妈。做不过来，就不要喂猪了，何况，你身体不好。”

梦金银媳妇取来脸盆和毛巾，边往脸盆里舀水边说：“病比我严重的牛大发媳妇在超市上班，年纪比我大的梦成娘喂8条猪，她们比我还累，但是，你见过她们喊过累吗。”

“人家是人家，不是我娘，你是我娘，我才心疼你。”

“孩子，没事，你们在外好好工作，抓紧赚钱，成个家，我就算拼了老命也值。

水好了，洗过脸睡觉吧！家里连个洗澡的地方没有，你想洗，就提桶水到屋外去淋浴。”

“我不想到外面洗，就洗过脸算了。”

他开始搓洗毛巾。

“你小时候不是经常站在屋外淋浴的么，长大害羞了。你爸这么大了，大热天也是在外面用水浇洗。”

“村里的老房子，都没有洗澡房间吧，卫生条件无法跟城里比。去年年底，香香初一就要走，其中一个因为家里没有洗澡的地方。”

“孩子爸，听到没有，今年年前找一块地方修建一个洗澡房，不然，梦真女朋友又得住不习惯。”

“我知道，到时，从砖厂把废砖搞些回来，和点砂浆砌筑一间就好了。”

他洗脸过程中，听了父母的对话，心中有一种温暖的感受，只有父母是真正在乎自己的人，缺什么，他们就会想办法补什么。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床，木窗没有玻璃，糊了一张报纸，褪色厉害，依旧能遮挡，但根本防不住偷窥。

推开窗，能闻到稻穗的谷香和泥土的芬芳，那是最原始的自然味道，像母亲的乳汁，胜过任何一种牛奶的甘甜。

故乡的夜，和小时候的夜有点不一样了，寂静还在，风吹稻穗的景象还在，只是自己的幼稚不在，以前的爷爷奶奶不在。

七大爷的新坟上长满了草，自己的爷爷墓碑上爬满了青苔，水口的古树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自己嘴上的胡须像烧不尽的野草。

变老是一种必然，除了时间定律的掌控外，为了生活的负荷劳动起到了加速的作用。

如果自己的母亲也像城里人一样，早上去菜市场买买菜，到公园散个步，去牌场娱乐一下，做三餐饭，是否就不是如此苍老，体弱多病。

生活水平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精神高低，但能决定一个人的身体好坏。越是吃得不好、受累太多的人，身体损耗就越大。

生活水平太差的家庭，可能是在负债中苦苦挣扎，哪有钱去医院检查身体，花钱治疗养病，牛大发就是这种典型家庭。

他觉得父亲这个家比牛大发好不了多少，母亲有病的身体一直得不到治疗，奇怪的是，他没怨恨父亲，反而理解这个苦难中熬过来的男人，空有一腔热血的深情，却在支离破碎的现实面前无能为力。

就像自己，在对她的爱面前表现得同样无能为力，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主宰得了这段感情。

换句话说，他能决定感情的开始，不能决定感情的结束，一颗付出的真心收不回。

今晚夜里，他在睡前想起了她，便难以入眠。

同样难以入睡的还有牛一，躺在去年置办的新床上，似乎全新活过来了，雨霏留给自己的心痛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卢荷花带来的等待的幸福。

在隆海拉业务的唐富贵，回到镇上很晚了，只好租了一辆摩托赶回家里，在村口遇到了唐虎的车，两人还故意停下聊了几句。

赶回来的唐富贵是为了明天迎接唐力和汪莉回家，跑出去的唐虎是为了回项目部发放9月份的工资。

第二天早上，唐富贵叫了张超阳的车，去隔壁县城火车站接唐力和汪莉回家。

在车上，唐富贵怕汪莉动了胎气，一路叮嘱张总慢点开车，不要太颠簸。

唐富贵还请求张总给唐力在砖厂谋个差事，唐力这样就能安心在家陪汪莉，抽个时间也能去县城把结婚证办了。

张超阳爽快答应了，因为旺季中的砖厂本来缺人手，随时都可以来。

回到坪塘，他过去问唐力：“唐山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唐山不想回来，要留在深圳，无处可去，怕他出事，我给唐总打了电话，被唐总接到了隆海酒店，做厨师学徒，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唐总那，我就放心了。刚才，唐金贵就追着我骂了好久，唐山变成这样，全是我的责任。”

“这怎么能怪你呢。”

“唐金贵就一句，人是我叫出去的，就得完完整整给他送回来，霸蛮来的。”

“那你不要理他，折腾过了他自然会消停了。”

“所以，我躲到你这里来了，要是他跟过来，你帮我解析几句。”

唐金贵没有跟上去，继续骂着往二茶场赶，今天要早点过去，做好龙牙百合管理。

下午，他和牛一在隆田乡，坐上了去隔壁县城火车站的班车，返回深圳……

他记得小时候，用手电筒捕捉青蛙时，经常会遇到翠花蛇，它不会主动攻击，自己也不会去伤害它，和平相处。

村里很多人喜欢捉蛇，只要听到哪里说有蛇，立即会放下手头事，朝着喊叫的地方跑去，徒手把蛇捉了。

看来智慧父母对智慧非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弄得怨气冲天。

智慧父母骂完后，告诉他，智慧在二楼，帮忙劝劝，去广东打工也好。

智慧家是坪塘村为数不多新建的砖屋，三层，一层父母住，二层是他和鹿笑住，三层是留给智慧姐的，每层都装修过，地板贴瓷砖，墙面粉腻子灰，这个新建的钱是智慧姐出的，放眼整个隆海，也没有几家闺女给娘家建房的，人人都夸智慧有福气。

他决定去智慧家看下，弄清这个发小的生存状况。

因为捉到的蛇，可以卖钱，也可以自己炒着吃，尤其蛇胆，取出来就一口吞下，令人瞠目结舌。

牛金发是捉蛇高手，也是吃蛇胆的高手。拖拉机在夜里射出的强光，经常让一些蛇无处藏身，死在牛金发手下的蛇，估计罄竹难书。

他寒暑假在家里时，经常见唐富贵家有二、三桌打牌的，牌鬼多得是；六合彩风头正盛，人人都拿着一张马报研究，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甚至忘了农事。

智慧父母正在看电视，这台黑白电视是村里的第一台电视，伴随了很多小孩长大，也伴随智慧父母变老。

他问智慧在家吗？

智慧父母听到“智慧”两个字，就劈头盖脸的骂，这个要死的，一天到晚农活也不干，就只知道打牌，老婆孩子也不管，我们前世欠他的。

他看了看远处亮着灯火的砖厂，让坪塘村的村民晚上多了忙碌的气息，一路过来，并没有看到打牌的景象，只是彭力家，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谈论着六合彩，美中不足罢了。

但是，这比以前见到的情景好太多了。

“死了。”

“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说这种歹毒话。”

现在的坪塘村，因为金桥砖厂的吸收劳动力，龙牙百合合作社提供的岗位，使村民变得自律和勤劳起来，在按时领取工资的愉悦中，渐渐改掉了以前打牌的习惯。

为什么智慧会成为个例，在打牌赌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呢？带着这个疑问，他走进了智慧的家。

唉，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