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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庆朝歌

第三十三章 偏爱无度

盛帝斜了魏公公一眼,似乎对魏公公的兴高采烈很有意见,只见他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逼问:“那你说说,朕找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闭嘴?”

魏公公听出话中带刺,故作犯难的把自己愁成一个囧字:“陛下是君,他们是臣,君命示下,臣子只有唯命是从的份,怎容他们问东问西?”

这个回答还算妥帖,盛帝哼了哼,便没再计较。但老皇帝已然有了心事,虎着脸躺下,魏公公替他掖好被角,正欲转身去烛台前灭掉两盏灯,老皇帝猛地掀开被子,一呼而起:“皇后不是不乐意这门亲事吗?”

万簌俱寂的养居殿蓦然响起一道掷地有声的奚落:“你傻,朕可不傻。”

魏公公眼尾提光,从帝王威严的脸上捕捉到一缕真情,忐忑之情犹如野马归顺,瞬时安定。他笑眯眯的矮在盛帝脚边,表情浮夸:“哦……难道陛下不是在担心曦月公主的人生大事?”

狠厉绝情的帝王心柔柔一放,久远的情义似一枚火种在幽黑眼渊炽热闪烁:“黎楚……”一声呢喃,让半百苍凉的盛帝陷入追忆往事的涡流当中:“他是唯一一个在朕无望被册为太子时仍对朕恭敬有加的实权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在朕被立为太子后对朕谏言的当朝大员。后来,朕登大宝,又是他为朕稳固江山,数十年如一日驻守边疆震敌护国。劳苦功高这四个字,他是当得的。”眸光浊浊,感慨深深,旧日相交点滴令老皇帝有了人间烟火气:“英盈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朕若不替他担心,岂非忘情负义之徒?”

盛帝此刻心潮澎湃,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烛台上忽明忽暗的萤火,黎云冰冷无情的眉眼似一道幽光,从那明暗交叠的夹缝中一闪而过,兴奋的盛帝立如一只泄气的皮球,双手无力垂至身侧两旁,口气变得异乎寻常的凉薄:“朕就偏帮皇后一次,让她如愿以偿的棒打鸳鸯。”

魏公公迟疑半晌,方茅塞顿开:“陛下高明,如此一来,就怪不到陛下身上了。”

“你呀,不光傻,还鼠目寸光。”盛帝在嗤笑声中重燃精神。

魏公公不解:“难道陛下搬出皇后娘娘不是为了堵曦月公主堵那些宗亲的口?”

“人言何所畏惧。”

“那陛下煞费苦心作此试探是为何呀?”魏公公挠挠鬓角,满脸求索。

盛帝冷冷一笑:“朕不是说了吗,朕想看看皇后到底是更疼徽澜还是更偏爱英盈。况且,”人顿了一下,语境突变凄凉:“从如今的形势来看,黎家女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穆王让朕安心。”

“奴才糊涂。”魏公公抱歉的笑笑:“竟听不明白陛下究竟是赞同这门亲事还是不乐见曦月公主嫁给穆王殿下?”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没瞧明白今日崇德殿的这场闹剧。”

“不就是康王殿下和奕王殿下闹了点小误会吗?”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盛帝长吐一口气,方带着一针见血的尖锐剖析道:“今日之事,表面上看是康王和奕王之争,实则是皇后与英盈串通一气,故意在朕面前演了一出戏。”

“竟有这种事?”魏公公一脸凝重,两眼深愁,百般不解,头摇如拨浪鼓:“奴才真还没瞧出来。”

盛帝头一歪,拿眼睥睨着魏公公,因角度别致神态清奇,乍看之下竟与穷乡僻壤皮糙肉厚的歪脖子树撞相三分,尤其是脸上那缕陡然横现的怪诞,若无七分定力,谁见了谁都要忍俊不禁的乐呵开来。

魏公公好生厉害,非但抗住了,还照旧摆出惑而不解的苦恼相,咂嘴轻叹:“陛下见谅,奴才蠢笨,您容奴才再好好思索思索。”

“就你这榆木疙瘩做的脑子,哼,任你想破天都不过是白忙活一场。”

盛帝对魏公公的自嘲给予了不遗余力的挖苦。

魏公公全盘接受,且还不忘自嘲:“奴才知道,若无陛下宽宥照拂,就凭奴才这不太聪明的样貌,早不配留在宫里伺候陛下了。”

“老调重弹,也不嫌躁得慌。”盛帝白了一眼,思绪重回正轨,再开口语气中已无呵斥魏公公时的暴戾,反诸多惋惜,听起来,似有一道借怜眼前人痛惜过往的伤痕:“英盈这孩子,倘若真是盛家女儿,朕又何须如此烦心她的终身大事?”

语轻调浅,不闻怒意又无杀机,却让人听了比任何一句雷霆重话更灼心。

魏公公默默收起诙谐打趣不再张声吵扰。

“说到底还是康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将好好的一个局面走成今日这步死棋。”逐渐清冷的语调,让盛帝的话在四下寂静的寝殿内愈发掷地有声。

魏公公想了想,弱声回应:“那日陛下说,太后深宫闲闷想听戏,命奴才领了个戏班子入康寿宫,当时奴才没瞧出异样,现下想来……奴才惶恐,莫非这个戏班就是东周使团乔装改扮的?”

“太后为替朝廷节俭用度,已多年不办寿宴,朕感念太后仁心,总希望有机会能回报一次。早些时候,去康寿宫陪太后用膳,听她无意间提及喜爱东周翡翠,故才多瞧了一眼那日东周进贡的礼单,见上面注有翡翠饰物,方动了孝心,私下通融了这一回。”盛帝几许懊恼,几许怨愤:“康王借东周使团故弄玄虚,企图让英盈为他所用,此等手段对一个参与夺嫡的皇子而言,本非过错。错就错在这逆子道行不够,画虎不成反类犬,着了别人的道,将太后私见东周使臣这等密事暴露人前,实在是不可饶恕。”

盛帝说罢,舔了舔嘴角,魏公公赶紧倒了杯温茶奉上,盛帝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魏公公又忙不迭的从盛帝手中接下杯子,待将杯子放回茶案后,恍然顿悟:“原来陛下禁足康王,是怪康王不慎泄露东周使团觐见太后的事。呃,那照陛下的意思,皇家围场起争执是皇后娘娘、曦月公主与奕王联手所致?”

“奕王若有那等好本事,哪还会被人当枪使?”盛帝嗤之以鼻,甚是不屑。

魏公公迷惘更甚:“您是说奕王无辜做了皇后娘娘和曦月公主的枪?”

“无辜?”听到这个形容,盛帝似闻天方夜谭,越发不屑:“野心勃勃却有勇无谋,何来无辜?”

魏公公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奴才虽未在鸾凤宫听差管事,却也自信皇后娘娘与曦月公主并非城府深沉之人。陛下,您是不是有所误会呀?”

“朕与皇后结发三十载,她的为人品性,朕清楚。”

盛帝对黎皇后的肯定简洁直白,全无疑心,魏公公只得重新审题。

“不是皇后娘娘也不是曦月公主,”呢喃低语中,首领太监将进出过崇德殿的人在脑子里又仔细筛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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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突然,那双露出迷茫的眼睛猝不及防的震了一震:“陛下,您是怀疑……怀疑穆王殿下?”

这可怕的猜想很快就被盛帝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默认了:“按说,他是朕最不该怀疑的人……罢了,”盛帝多重复杂的脸庞上堆起一抹深笑:“就他那身子,再怎么折腾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把那件事处置了。”

魏公公唯恐多问惹祸,便顺着盛帝的话走:“陛下指的是?”

盛帝意味深长的望了魏公公一眼:“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皇后的担忧都不无道理。”

魏公公似是懂了:“陛下指的,难道是庆阳公主命穆王府小厮偷盗康王玉佩被康王当街逮了个正着的事?”

盛帝未予否定,只道:“以康王的心性,应不会作出诬蔑、陷害皇后的事来,但抓人至今已过去十余日,他既不送官法办也不就此罢手将人放了,反把人关在自己府里秘而不宣,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是呀,正常情况下,既知是穆王府小厮,打一顿便是;若一顿打完,仍难消心头之恨,送官严惩岂不更好?康王殿下为何要关着他呢?”

“如果说他关着那小厮,是为了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你还觉得此事蹊跷吗?”盛帝引人入胜道。

魏公公犹豫了一下:“奴才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即便皇后娘娘真的触犯龙颜,令陛下失望,但这宫里不还有贵妃吗?且贵妃还有两位,还都是膝下育有五珠亲王的一品贵妃。恕奴才愚见,康王殿下若真行此招,恐是百弊而无一利得不偿失。”

“夺嫡之争,利弊得失岂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可……”

“你呀,还是没明白。”盛帝指着魏公公的鼻子,眼里嫌弃其蠢笨,嘴上却又费心点拨:“康王真动了指控皇后买凶行刺的念头,那他所求,便不止废后,为防死灰复燃,必要连根拔起灭黎氏九族方能善罢。最巧的是,这小厮出自穆王府,稍加运作,还可将戚威拿捏在手,得到一个军中靠山。至于后宫,皇后一旦成了废后,两个各自都有皇子傍身的一品贵妃自然不会干看着,以她们的手段,不使出浑身解数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消停的。如此一来,康王便可坐山观虎斗,一本万利。这么精妙绝伦的谋划,就你眼瞎,才会说出‘百弊而无一利’的蠢话。”

“哎呦呦,这中间利弊得失也太复杂凶险了,若无陛下教诲,奴才是万万想不得这么深这么远。”

“他们如今争的是太子之位是一国储君,不兵行险招焉能取胜?”盛帝毫不含糊的将魏公公的大惊小怪怼了回去,魏公公陪了个笑脸,盛帝方吐露真心:“朕呀,不怕他们明争暗斗,就怕他们一个个柔弱可欺,没了霸气。但若一味的心狠手辣,不知分寸失了体面,朕同样容他不得。”

魏公公机灵的转了转眼珠子:“奴才明白了。陛下之所以让曦月公主与穆王殿下的婚事变成一桩您许与不许的悬事,为的就是想弄清楚皇后娘娘与穆王殿下是否为了解决此次危机而私下和解?”

“你总算开窍了。”盛帝点点头:“皇后能在后宫横行无忌这么多年,靠的是她无子又不曾拉拢生母地位不高的皇子,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可若是她因这次危机,动了与穆王和解的想法,促成黎家和戚家……”盛帝咬了咬牙:“朕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魏公公的心跳了一下:“陛下为保护皇后娘娘真是用心良苦。”

此话好像说到了盛帝心坎上却又好像没有,盛帝莫名陷入一阵沉思,良久,老皇帝算计的眼角泛起一片湿润的深情:“朕用心良苦的保住皇后,不止因她是黎楚之妹,更因她是徽澜生母。徽澜这孩子,至今尚未婚配人家,若黎氏在这个时候沦为罪妇,哪还有好人家让她婚配?即便朕强行赐婚,她日后在夫家也难抬头做人。”

“陛下对公主的疼爱真真是无人可及。”魏公公大为感动。

盛帝难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脸,又交代魏公公,让他明日一早亲自赶去康王府,将那小厮放出来。

魏公公连声应下,待到盛帝鼾声骤起,留下一盏小灯,掩门离去。

宫墙之外,朴素的忠王府马车载着忠王妃母女在空旷无人的街道全速奔跑,马车路过一处医馆时,车帘被人轻轻挑起,一抹深情从挑起的黑暗中扑哧飞过。

“外面黑漆漆一片,你在看什么?”

忠王妃的声音有着花朵娇艳欲滴时的美好,这大概就是造物主给容貌不够出众的女子的额外恩赐。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盛英盈将手中帘布徐徐放下,回首一笑:“我想看看,有没有被烦扰侵害得不能入眠的人在兀自徘徊?”

“那你看到了吗?”

“没有。”盛英盈将头靠在忠王妃肩上,慢慢说道:“想来,人人都很满足,人人都很幸福,所以,暗夜寂静下,人人都在酣然入睡。”

忠王妃善解人意的笑笑,无话。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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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说的这是哪的话?”魏公公急得比自己被人栽赃嫁祸扣了一顶屎盆子还要心气不平:“黎将军居功不自傲,是为臣子本分,陛下惜才爱才处处厚爱,此乃明君典范。谁要是不明真相在背后乱嚼舌根子,谁才是世间最薄情寡义之徒。”

盛帝本无自责之心,“忘情负义”不过是水到渠成顺口脱出的感慨,现让魏公公马屁这么一拍,他就真以为他与黎楚兄弟之情胜过君臣之礼,感动得莫名其妙。

这话提醒了盛帝:“你说的没错,凡事最忌师出无名。如果朕不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英盈不怨恨朕,那些与黎楚交好的宗亲大员也会跑来同朕发难……的确不好。”

“陛下圣明。”魏公公兴高采烈道。

盛帝怅然若失的放下手,被短暂遗忘的晚膳风波令他再度如鲠在喉。片刻之间,老皇帝似打定了主意,表情怪异,眼神阴沉:“魏旭,你说皇后是更疼爱徽澜还是更舍不得英盈?”

深宫高墙下,月影稀松叹。

魏公公见势,又打铁趁热的补上一句:“说到底,还是曦月公主有福,能蒙陛下深恩,得陛下为她操心终生大事。”

“这孩子福气着实不浅。今日承德殿训话,朕就发现她颇有几分……”心情愉悦的盛帝侃侃而谈,谈到兴起时不知联想到了何人,万千思绪化作柔情翩翩爱意绵绵,魏公公不敢声扰,垂眸静听,可听着听着,总不见后文,正不解纳闷,一声叹息凭空而起,落地生花:“颇有几分黎楚年轻时的傲骨。”

魏公公惊做一脸警觉:“陛下,这话奴才可不敢说。要是让庆阳公主知道了,公主还不得跟奴才不依不饶?”

魏公公失色支吾:“这……奴才不敢揣测。”

“就黎云那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盛帝双手叉腰,坏心眼道:“莫说你无法揣测,连朕都没把握能猜透,除非……除非逼她自己不得不做出抉择。”

魏公公隐隐猜到了什么,不放心的淌下一滴冷汗,好心提醒道:“陛下,今日承德殿上曦月公主已表明她有意嫁入穆王府,且您当时似乎也未很反对。”越往下说,越能感觉到后颈处悬着一把刀,魏公公小心观察盛帝脸色,见老皇帝面色如常,方壮着胆将余下的话娓娓道出:“奴才只怕曦月公主以为她与穆王殿下的婚事在陛下考量当中,已有待嫁之心,不做他想。若这个时候传出陛下想让她外嫁的消息……呃,”魏公公纠结了一下:“万一曦月公主领悟不到陛下的圣心,那,那就不好了。”

魏公公是清楚底细的,他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道破圣心,遂从善如流道:“父女之间自是血脉相承,大将军与曦月公主如此,陛下与庆阳公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朕与徽澜?”爱女的名字,似沾了魔法的咒语,令忧郁缠眉的盛帝立刻目露喜色,可这喜色还未尽染眼框,帝王变化莫测的脸又如一阵阴风刮过,口气嗔怒:“你的意思是,徽澜不服管束的性子承袭自朕?”

魏公公惊在原地,难以置信的望着盛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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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帝凭空想象,想到徽澜娇嗔任性的脸,立如顽童紧捂嘴巴,两眼瞪大如牛,仿若心有余悸。瞧得魏公公又不得不笑着劝慰:“陛下忘了,庆阳公主已被皇后娘娘接回了鸾凤宫,人不在养居殿,隔墙没有耳。”

“朕忘了,徽澜不在养居殿。”

前言后语,心境判若两人,显而易见的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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