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裂的天下

李瞎子也不问酒馆里有没有人，清了清嗓子说道：

“各位请了！老汉我今年七十有三，经历过四任汉皇，今日掐指一算，成帝宾天已满七七，哀帝即位也有些时日。”

“从刘邦登基到现在，也已近二百年，皇帝们碌碌无为、醉生梦死。皇天后土之下，朝堂明君越来越少、民间冤魂越来越多，宫里顿顿山珍海味、百姓仍有易子而食。”

掌柜的连忙披衣打开门，敲门的人嫌开门太慢，一记窝心脚把掌柜踹得老远，顺嘴问候了掌柜的祖宗十八代，又扔下了一匹白布，说道：

“把这门口的缟素立刻换成新的，看破成什么了？不怕被杀头吗？”

待掌柜捂着胸口缓过一口气，出门看时才知道，天子的羽林骑正在挨家挨户敲门更换新的缟素。

“怎奈最后一看，却是个没有肚量的小人，身边忠臣死的死逃的逃，子子孙孙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东西。”

“惠帝刘盈，性格懦弱，老娘强势，被个女人摆布得服服帖帖，竟能说出“如能重来，宁做百姓”的话，不提也罢。”

“少帝刘恭，凄凄惨惨，开了中华第一个被废黜的皇帝之先河，十一岁就被害身亡。少帝刘弘，结局也是一样。”

“文帝刘恒，不是一门心思地寻仙问药，就是对自己有吕氏血脉的四个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都说景帝刘启平定了七国之乱，然而如果不是他为人暴躁多疑、心胸狭隘，任人唯亲、枉杀功臣，用棋盘砸毙了吴王刘濞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七国之乱。”

“武帝刘彻，左拥女色、右抱男宠，过得好不快活。”

“昭帝刘弗陵，一生碌碌无为，茅坑蹲的久了，气血上涌攻心而死。”

“废帝刘贺，胡作非为、荒唐无度，在位仅二十七日，却做了千余件荒唐之事。”

“宣帝刘询，醉心于权谋宫斗，成了其后亡国的始作俑者。”

“元帝刘奭，昏庸无道、宠任奸佞，将外戚引入朝堂之上，是不是引狼入室，只等后人评说。”

“成帝刘骜，残杀骨肉、好色误国，暴毙于赵飞燕怀里。”

说到此，李瞎子歇了歇，端起眼前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有人等不及问道，“接下来呢？”李瞎子不慌不忙，“接下来？接下来你要不怕杀头你来说！”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成帝新亡，接替他的正是现任皇帝哀帝刘欣。

就算李瞎子啥都敢说、无所畏惧，但并不傻，说到现任皇帝，知道还是回避一下为妙。

掌柜反应快，闻到了火药味，连忙说道：“小厮，快给这位客官沏壶好茶，算我账上。”孔仁快步送去，那人拱手相谢。

李瞎子也不继续辩驳，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满是茶渍的牙说道：

“要说这里原本就是让百姓讲话的地方，无论前任还是现任，各位有自己的想法都但说无妨。”

“元帝性情柔弱，缺乏主见，宠信宦官外戚，宦官石显依仗圣上的宠信，勾结外戚，逼迫帝师萧望之自杀，自己以太监身份继任中书令，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俨然成了实际掌舵者，就是从这时候，本朝开始走下坡路。”

“放纵宦官逼死重臣、放逐儒臣，无异于自断臂膀，遇事不决，无异于放任大权旁落。”

“我看他是没做过啥好事，唯一一件就是因为没发现王昭君，而把她送到塞外和亲，维护了国家的安定。如果被他发现了王昭君，恐怕也早就拥入怀中，抱着美人亡国了！”

李瞎子说完，众人又哈哈大笑。

李瞎子放下茶碗站起身，“今天就说到这吧，老汉闻到了羽林骑的味道，他们可是不讲王法的，这段时间连没有缟素的猫和狗都杀，荒唐！”

说着，李瞎子拿起掌柜送的茶叶，柱着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小厮连忙扶好送到门口。

众人目送李瞎子离开，那眼神，既像目送英雄上战场，又像目送囚徒上刑场。

李瞎子走到门口，重重叹了一口气，扯着秦腔唱道：

“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

从小酒馆里，溜出来一个用布包着脸的人，正是秦奋，他悄悄来到这里，听听市井中的流言，看看汉朝在民间的口碑，并把听到、看到的转述给了王莽......

一扭头，看到新招了几天的小厮站在身后，气便不打一处来，飞起脚连环踹在他屁股上，骂道：

“天杀的，还没有孔仁机灵！还不快去把白布捡过来，天子的羽林骑可是不和你讲王法的，说杀人就杀人！”

李瞎子这也算是自带流量。

喝了一会儿茶，李瞎子大声说：“掌柜的，最近的茶味道可是越来越茶了！”掌柜尴尬地小声说“爷爷，临走给您带包好茶，带包好茶，嘿嘿！”

李瞎子真的是个瞎子，人一旦失去了一项功能，其它功能就会越来越灵敏，记性尤其好，加上年龄也大了，就越来越无所畏惧，越来越敢说。

天还没亮，就有人咣咣地砸小酒馆的门。

......

掌柜的小酒馆在市井中小有名气，名字就叫“小酒馆”，如果你有幸能从现在穿越回去就会发现，小酒馆门头上的匾额写的就是“小酒馆”，用的是那个时代已经渐渐兴起的隶书。

同时，衙门也很看重小酒馆，毕竟这里传出的很多市井传说最终都成了真人真事。

天一大亮，李瞎子就拄着拐，摸索着来到小酒馆，新招的小厮看到，连忙过去搀扶进屋，说道：“爷爷，您慢点，想要什么随便点，掌柜结账。”

猴精猴精的掌柜当然不傻，只要李瞎子一到，不是有新故事，就是有新消息，要不就是带着大家畅快淋漓的骂皇帝。

很多客人都是冲着李瞎子来的，来了就要消费，有些还出手阔绰。

在小酒馆里，信息的更新速度和传递速度都非常快，这里不但是平民百姓针砭时弊、痛斥朝廷的地方，也是朝廷向民间散播消息的政治斗争的工具，衙门中人对此也非常清楚。

因为关系错综复杂，衙门对小酒馆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容忍，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从不在小酒馆里抓人。

“今日我就来骂一骂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刘邦，勉强算个人物，三尺赤霄斩白蟒、废除秦法约三章，混迹于刀光剑影、成事在须臾之间。”

衙门中人有时也会乔装改扮，或到小酒馆搜集信息、或坐在角落听说书、或跟着大伙一起装模作样、痛骂朝廷。

小酒馆的熟客里，李瞎子是个人物，经历丰富，属于啥都敢说的那一类。

小酒馆虽说没什么美食，但长期以来，逐渐成了走南闯北的人物歇脚的地方，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