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傅三观不合

他们跟得远，只瞧出太子很好奇要去看，尹舒在太子旁边，便没怎么留意。过了没一会儿，太子便开始如我回去时所见到的那样开始尖叫，他们刚开始以为尹舒会劝，但是尹舒没有。

他们这才上前，可是程晏怎么也哄不住，只好将他连人抱起，回了太子府。

尹舒瞧着我，似乎有些犹豫。他这模样显然让张子安很生气，他眉目蹙得越发紧，眼中厉色渐深。

小太子被吓着了，我出去的时候，他睡得迷糊，还勾着我的手害怕我放开。

但是我得出去了，因为尹舒还在外面，张子安也来了。

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脸色便很不好，正在训斥那个小孩子。

“书书姑姑，父亲，我没有想到太子反应会这样大——”尹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子安，他语气中有些难过，还有点委屈，“最近我带太子了解人间疾苦，死苦当然也算其一。但是我一开始没有冲着这个去！我发誓！我带着太子看着庄子里的那些人为了生计艰难求生，有的沿路乞讨，有的饿到痛哭，有些甚至卖儿卖女！”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沉，我眨了眨眼睛，叹了一口气。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太子问我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我说了很多，每次太子都对我说，他以后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过后太子又被别的事情给吸引，仿佛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

“所以你心生报复？”张子安冷冷道。

呃……“报复”这个词是不是用的不太妥当？我暗自想到：张子安可能已经被气晕了。

“我没有！父亲！”尹舒急急应道，“我只是在想，这或许是太子养尊处优，所以不把这些小苦小难放在心上，只有旁人更深沉的痛苦，才能得到他些微的共情与怜悯，我便带着太子去了那家死了人的附近，太子果然被吸引了——”

我脚蹲的发麻，后背也发麻，张子安看我一眼，对我说：“书书你站起来。”

……好的。

我问尹舒：“太子可是见到那个逝者的模样了？”

尹舒点了点头。

我心中有些喘不过气。

我能够想到当时的模样。

我想按照习俗，那个人一定是从头到脚都盖上了白布，身边亲友在旁痛哭。周边嘈嘈杂杂的，而隔壁的人家可能正在团聚说笑，我想这对于程晏来说，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同时噪杂的声音，给他的感觉却如此不同，所以他去瞧一瞧。

然后小太子一眼便瞧见那个静静躺着不动的人，没有声息。他可能还会想：这个人应该不是在睡觉，不然他身边这么吵，他肯定应该生气的。

于是程晏扭头问尹舒，那些人在干什么？

尹舒便告诉他：那个人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他的亲友在痛哭。

程晏对于“死亡”，一直是很模糊的，甚至他对于死亡来临时的模样，也是模糊的。

因为即使在娘娘和翠枳走了的那段岁月，他的记忆里，也只是娘娘重病不起的样子。至于入殓，他没有瞧见过一眼，更不要说翠枳的了。

小孩子是不能见到这些的，会被吓到，这是宫中的老人一直说的。

程晏连她们最后的样子都没有瞧见，所以我们对他说娘娘出宫玩去了，他便很容易相信。

而尹舒告诉他：这人死了，他再也不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树上的鸣蝉一样，如果它被鸟吃了，它就没有了。

所以这个人也一样，他被死亡“吃掉”，没有了。

程晏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便明白了“死亡”的意思，死亡即虚无。

但同时亲友痛哭的那一幕与他记忆中仅有的一点印象极大的重合，他于是问尹舒：“那我母后呢？他们都说她是出去玩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我不明白尹舒但是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最后给了程晏一个最真实的回答。

尹舒说：“皇后娘娘两年前就去世了。”

这下程晏呆住了，他慢慢将“母后”与“没有”联系在一块，紧接着他便开始尖叫。

原来如此。

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当然有些埋怨尹舒，但是我又明白，其实我不能怪这个小孩子，毕竟他说的是实话，是我们一直在欺骗程晏。

张子安哼了一声，他责备尹舒自作主张。

“你得明白，今后太子是你要侍奉的君主！”张子安的声音冷冷的，“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句话，可是你不要试图把你的忧国忧民的壮志全权寄托在太子身上，他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你想当贤相不能只是指望着碰到一个好君主，而是要自己心存慈悲，以身奉献！”

尹舒低着头听张子安说教，好一会儿，他道歉道：“儿子知错。”

张子安依然怒意未消，他让尹舒跪在这里好好思过。

尹舒便跪在程晏屋外的回廊下，我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跟着张子安走了出去。

我们两个的脚步很慢，我知道张子安也存心等我。

“你今天真的生气啦？”我问他。

张子安偏头看我一眼，他倒是像被气笑了，回我：“怎么，你看不出来吗？”

我还没有开口，又听他自言自语：“也是，这两年你与我也没说过太多的话，你是不知道我越发爱发脾气了。”

……我觉得他有点像个怨夫。

张子安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今日责备尹舒不懂大局，不明事理，其实不只是因为他自己想干些为民的实事，却把这些寄托在太子身上。”

我奇怪了，看着张子安，他也瞧着我。

这些年来，他的眸子依然清冽如水，但是坚毅的眸光却越发深邃了。

我知道这属于一个深得陛下信任的权臣的眸光。

他说：“书书你不知道，当初我便是在那个小庄子上收养的尹舒，他故去的父母也在那里。”

我便疑惑起来，问他：“可是这有什么关系？难道四年过去，他还有别的亲人存活？”

张子安看我一眼，他有一点不可置信。

但须臾后，他兀自笑了笑。

他说书书不是的。

这一句他是带着笑说的，我记得张子安以前无论是生气或是高兴，他都不太愿意发出声音，弄出太大的动静。譬如他要是生气，就会沉下脸色，我初初总是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给憋死；有时他心情不错，也会扬起嘴角，但很少发出笑声，我也在想：这个人真的不会憋死吗？

可是现在他带着笑对我说“不是的”，声音朗朗，里面的笑意明明白白，我一听便明白他很高兴。

我思考着他现在的变化，可我没有在他面前感慨。

而张子安又继续说：“尹舒他是有一部分嫉妒在心里的。”

“小孩子哪里能没有攀比呢？”张子安叹了一口气，为我拂开挡在前方的一截树枝，“他九岁失去了双亲，虽然我收养了他，可是他已经记事，便记得自己的生父生母，知道他们死后他再也找不到。他看着程晏，每日陪着他，看着太子开开心心的，听着你们哄他说皇后娘娘出远门了。明明尹舒和太子只差了三岁，但是太子却还不知死亡的伤痛每日开心快活，两厢对比，他心里怎么能没有不满呢？”

我便愕然了，我倒是没有顾及到尹舒的心情。

是啊，张子安只是他的养父罢了，我知道尹舒想到生父生母一定难过，所以只要张子安在他旁边，我肯定是“你阿爹”“你儿子”这么称呼他们。

可我百密一疏，没有想到在程晏这件事情上给了他这样的创击。

张子安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叫我不要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太子将来是谁？是他尹舒的君主。他可以跟将来的天下之主比吗？我不会纵着他这样攀比的习惯，书书你也不能——即使这个是他出于小孩子的本能，但是书书，尹舒其实不小了，他再过几年便可以考取功名了。”

我恍然从张子安的话语中意识到岁月过得竟然这样快。

张子安还在兀自说着：“所以让他跪着！让这小子长长记性！别想一些有的没的。”

我停下脚步。

张子安将最后一句说完，才发现他自己已经走了好几步，他转身笑着看我。

他问：“怎么不走了？”

今日之事闹到半夜，此刻月光皎洁，照在我们走的长长回廊上。

张子安眸光熠熠，一半身子被月光照着，竟有些朦胧。

我也不知道方才的一瞥见到的是不是他的白发。

我笑了笑，轻声叹道：“太傅大人过几年，便到了而立之年了啊——”

——其实尹舒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告诉程晏何为死亡，何为失去一个人，不论再怎么穷尽毕生也找不到。

彼时程晏在我怀中渐渐安静下来，他扑在我怀里说：“书书，我再也见不到母后和翠枳了，她们都死了。”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我便退了几步，蹲在尹舒面前，问他：“尹舒，你能告诉姑姑，为什么要告诉太子这件事情吗？还有，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

问过跟在程晏身边的侍卫，他们只说程晏和尹舒两人到了一个小庄子那儿，不巧有户人家死了人，正在办丧仪，白纸布条满屋，与周边的喜庆格格不入，引起了小太子的注意。

我拉着尹舒起来，扭头对张子安说：“别总是让尹舒跪着，他十三岁了，你要给他面子的。”

程晏在他十岁的这一年，知道了死亡真正含义。

小太子哭过之后异常平静，他没有一遍遍地反复问我，倒是语调平缓，像是诉说一个他已经接受的事实——也确实是事实。

我很想知道尹舒是怎么告诉程晏的。

我叹了口气，推门走出去，看见尹舒正跪在张子安的面前，张子安一言不发，听到动静向我看过来。

张子安嗤笑了一声：“他要什么面子，十三岁了，他懂分寸吗？”

我一时无言，我只好先拉着尹舒起来，可是尹舒不起。

张子安在另一旁道：“他要跪便让他跪！做什么要护着他？”

我一直认为程晏还小，他不能理解何为死亡，便不要给他灌输太多这样的认知。等他慢慢长大了，见过的听过的多了，再想起小时候这种朦胧的印象，他便不会那么伤心。

我也这样告诉过张子安，当时他也答应我了，不过小太子倒是从没在太傅面前提过娘娘和翠枳。

他说：“君子坦荡荡，有什么话还要遮遮掩掩不敢示人？平日我是这般教你的吗？！”

尹舒便松了口。

按照我的私心，我有点埋怨尹舒，可是他平时是一个谦和懂礼的好孩子，虽说没有明跟他说这些，但是他应该有所察觉的。

我想知道尹舒是怎么想的。

这两年来，程晏偶尔也会提到娘娘，我和府中的众人都对他说，娘娘和翠枳一起出远门了，等太子长大了他们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