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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

4-120落的、探索

“像是生于自然的女神呢。”

“像是生于自然的女神嘞?”

“像是生于自然的女神哦。”

#二

“波德乔克!”

男人并没有理会这充满戏谑的粗犷吼声,而是继续仔细地端详苗圃中正在劳作的妻子。只是那无礼的糙人仍然不依不挠地在他们小巧的白房子外喧闹着:

“我想要个孩子啦。”

“好啊。”男人不假思索地回道。

“好什么好啊,”她正说着嗔怪的话,语气却更近似撒娇,“你又不能劳作,要是我怀孕了,可就没人耕田啦。再说嘞,如果你坚持去耕田,我可就没有画可以看嘞。”

“冬天的话,就不需要劳作了吧?”

“呀!”

女人惊喜地一叫,立即就把脸凑了过去,几乎贴到了男人的肩膀。男人也转过头盯着她观察,那双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正闪烁着认真的光彩,一眨也不眨。他的视线几乎全都被她的眼睛吸引走了,而她的眼睛也几乎被他灼热的目光给黏住。

“再说,只要把画卖出去,就算是春秋你也不用那么幸苦的。”

男人笑着推开一点点距离,脸碰着脸可不方便说话。

“不辛苦啦,得亏大家还是很照顾我们的。”

“总靠大家的帮助,也不太好吧?”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大家都是好人嘛,好人就是好嘛。”

这言谈纯真而坦率得近乎粗暴。连同她天真的见地一起,便足以令人产生一瞬可悲的错觉,无论是对自我还是对世界。

“总之,都得努力吧。我去清洗一下身子再睡觉。”

男人的语气不似之前活跃,他勉强对女人笑了一笑,随后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因为门框下的空间正被吊灯占据,以便能拱“卧室”和“客厅”共用。可阿波罗妮却没有察觉到男人细微的变化,她的双眼依旧随着吊灯左右轻轻晃着,好像二者的光芒之间有一条线牵引着似的。

好像二者的光芒之间有一条线牵引着似的。男人想。

#三

这个家尽管小巧简朴,后院却仍然倔强地开辟了一处小小的花圃,种了些本地常见的铃兰。由于身体原因,男人常常独居于家中。没有作画时,便常常对着花圃静坐,像是植物一般深沉而隐秘地呼吸。每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濡湿的花香,他就像是高僧顿悟般地明白:是夏天要到了呀!

他热爱夏天,因为四季里唯有夏日女神和她温和的吐息愿意接纳他那羸弱的身子。因此,当村头古老的看门树展开新绿的阳伞,充满初夏气味的橙子也在阳光下探出头,村子里的人常常会在夏日的荷叶池边看到一个男人,正杵着拐杖奋力地走着。偶尔也能看见女人跟在他身后,提着工具箱扛着画板画架画布。这副场景着实有些格格不入,因此常引得一些人不悦。

“你们看她啊,那样天真,真是太可怜了。”

“听说是男人不愿去城里工厂找工作哩,一个女人,一边耕地还要照顾他,这日子能过下去就不错啦。”

“咋得是不愿去嘞,我说啊,他那病怏怏的样子,去了哪个工厂愿意要?”

“哎呀,那家伙一副女人的模样。”

“三年了嘞,也不见有个孩子,就跟着捣鼓那玩意儿。”

于是,一群留守在城郊村落的妇人就这样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但是不久后,回村报信的人便传来一件了不起的噩耗:村里某个去城市里谋生的糙人,右手四根手指被机器齐齐切断,被工厂主随便打发几个铜板就赶了出去。这则消息很快就跟着传信人的嘴,在两日内就跑遍本就不大的村子。那些妇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即便是那些丈夫还完好无损的,也不得不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呀,看看他们,还有心思来池边嘞。”

“这么多年才卖出一张纸,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就算这样……咱们都还有儿子嘛。”

“是嘛,不像那家伙,一副柔弱样。”

“就是啦。三年了嘞,也不见有个孩子,就跟着捣鼓那玩意儿。”

妇人们像是一群老斑鸠,咕咕叽叽地聚在了一起,不久便自觉无趣,又叽叽喳喳地散开。

“这是在画什么呀?”

“荷花啊。”

“明明是睡莲嘛。”

“对嘛。”

“可是池子里明明是荷花呀?”

“对啊。”

男人停下画笔,心满意足地看着睡莲画和荷花池,二者的确是浑然一体的。女人却被这无厘头的复杂关系搞得不明所以,便又开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清脆干净的笑声通过荷花池传得越来越响亮,但就在不远处同样响亮的议论声却仿佛被池水直接吞没,怎么也传不过来。

“好嘛,反正荷花好看,睡莲也好看。”

“还有呢?”

“你的调色盘也好看哩。”说罢女人又开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眉毛不加修饰,是自然蓬乱的样子,却衬得两只明亮的眼睛更加秀美,多了些不似人间应有的水灵。两片蓓蕾般的芳唇一闭一合的,别有一种生命的余韵,大概是一种足以令神明自夸手法精湛的造物,说着些他此刻已然听不清的话来。他是多么想下水摘下一朵荷花让她捧起啊,可惜他做不到。但假如让她自己下水摘上一朵——她一定会同意的——再送给她自己,又实在有些难堪。

“那,我们回家去吧?”

他轻轻地抓住女人的手询问道。

“好呀。”女人推动他的木制轮椅,工具箱一类则都由男人自己抱着。

他们心荡神驰地离开后,荷花池边的泥土忽地钻出了二三十只青蛙,浑身沾满泥浆,在自认为属于他们的季节里鸣叫不休。

#四

那是个晴天。骤冷的风却把常绿的树叶吹动得摇曳不止,好几片散落的绿叶吸引了他的目光,也打乱了他想要描绘景色的心境。

“怎么啦?”

女人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事物悄然破碎的象征。果然,她一推开门,就看到男人合上了颜料盒。

“今年的形式似乎愈发紧张了。”

“是噢,”女人抱着孩子,那语气像是遗憾,“大家似乎都变样了。”

“我的小缪斯。”

男人看着女人怀中的小女孩,像是瞻仰一位朦胧的女神,又像是在描绘泼洒在绿叶上的阳光。

“她喝奶时可有劲儿啦,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又是怎么从喝奶就看出小缪斯会是个美人的呢,男人不禁苦笑。母亲的秀发流淌在女儿的额头上,他轻轻地眨巴着眼睛,是觉得这一幕简直不可思议了。

“一定会像她的母亲这样美吗?”

“一定会像他父亲的画那样美哩。”

女人的脸上倏地飞满了潮红,还是像从前那样“咯咯咯”地笑着。男人不禁好奇,究竟是何等简单的世界,才能造就出这样简单的女人、以及这浪漫又不自觉的话语啊?

“好啦,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不嘛,走走又不算事,我连走走都不行啦?”

愚者呀,男人心里想,一朵永不惊恐的白玫瑰,一柄纯洁热烈的权杖。

“那就在附近走走吧。”

“你也一起?”

“风太冷,我就算啦。”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大雨。天边的层云逐渐模糊成重叠山峦的模样,一直到连远近的层次都难以分明。男人并不着急,却也无心描绘秋雨的形状。好在女人及时赶了回来,孩子也并未着凉。

“大家、似乎真的是都变样了哩。”

她回家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男人有些意外,阴郁的本性又开始催促他不安起来。

“怎么了?”

“那些伤残者都聚在了高塔树下,那副场景光看着就让人揪心。”

高塔树——是村子靠近城市那边的入口处的一颗形似高塔的柏树。

“他们低声讨论着些事,悉悉索索的声音像风吹过稻草时一样,迎着落日,真是可怕。”

女人悄声说道,生怕吵着孩子似的。

“讨论什么?”

“离太远就没听清啦,但总感觉不像什么好事。”

女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男人更加意外了:

“可是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我没有说要离开嘛,为什么要离开?”

“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从去年夏天开始就……”

“那之后小缪斯不也平安出生了嘛,怎么能说不是好兆头?”

“小缪斯嘛……”

男人竟被女人说得语塞,这还是第一次。

“唉,我也就是说,咱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嘛。”

“为啥不能回你城里的房子呢?”女人似乎从来不会考虑过上一秒他们正在说什么。

“那怎么能算是房子呢……”

男人无奈地说道,随后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旁:“雨越下越大啦,先回卧室去吧。”

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同风过树林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宛若两只头脑简单的野兽在相互诉说。大自然则隐于黑夜中,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它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天空或田野、城市或乡村,不经意地瞥见了零落一地的铃兰花,心中顿时一惊,喉间仿佛咽下了一块硬东西。

直至半夜十二时左右,雨才缓缓停下。

“还在捣鼓你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黏土吗?”

“不是粘土,是叫颜料啦。”

“呀,我真的有这么好看吗?”

油画布上明亮的女子立于苗圃的中央,被远处的小黄花恰到好处地簇拥在中央,就像是自花草中诞生的一般。

女人笑得更开心了。惠风拂过,掠过田间刚冒出一寸左右的小苗头的同时,也掠过她的长发和笑声。初春时分就这么温暖,男人有些意外。他感觉,当和煦的春日一旦落在大地上,万物就像是在顷刻间都泡在了温泉中。而女人随风飘舞的黑发,就是暖流存在的证明。这让他开始胡思乱想,轻柔得像是流水的风,与同样轻柔得像是流水的女人的头发,这二者之间,又会有怎样的关系呢?他又笑了起来。

###「我没有忘记……我们那临近都市,虽小却十分幽静的白房子;波摩娜的石膏像与古老的维纳斯雕像在疏林里、藏起她们裸露的肢体,」

男人在屋子里轻飘飘地回道,日复一日劳作的人们总是想找些乐子打发时间,他是能够理解的。

“什么时候把你的那些布卖给咱烧火吧,多少也算能挣些哩。”

女人撑着锄头挺立在温柔的旭日下,一边抹汗,一边笑着唱出这自然可爱的话来,令闻者不禁失神。男人也似是为了什么而心照不宣地轻笑起来,于是,手中的画笔也跟着主人的惬意开始思索,如何才能调色板中调出方才这句话语的颜色来。那糙人憨憨一笑,又不甘心似地说道:

“真是搞不懂你们两口子嘞。”

留下这句话后,糙人便笑呵呵地扣着脑袋离开了。

一笔一画,淡妆浓抹之间,今日份的阳光与时间也静悄悄地流逝干净了。

“啥嘞?阿波罗妮,你听得清楚你男人说了啥吗?”

“听着可清楚哩,怕不是你的耳朵被春风吹得不好使了咯。”

女人“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似乎又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态,忽而满脸绯红,猛地用双手捂住脸。男人则肯定地重复着,但他并不自觉自己正在开口说话。她笑起来像一朵鲜花,真是恰如其分的形容,所以自己才会在她身边加上原本并不存在的小黄花,以及那些姹紫嫣红的秀气的花儿。这些或那些,其实都并非来自他亲眼所见,而是源自他心中所感。换言之,是他从女人身上看到的。——恰如此刻自己也聆听到的肯定答复,也只是她的单纯、以及自单纯中流露出的真情,在自己胸腔中撞出的声音罢了。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停止了碰撞的女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木床上,看着微微摇晃的吊灯,像是看着另一位传说中的神明一样。她忽然说:

“真是嘞,被春风吹得不好使了,你也跟着你男人变得奇怪起来哩。”

“脑子也被春景闪得不好使啦!你!”

“现在还是春天,没必要急着屯柴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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