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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为官十五年

5. 5、斗酒十千恣欢谑

“你和我说这话?”

贾珠把“我”字咬得极重,眼里仍带着些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地看着他说道:“当初专门送我的两淮两广的时文集子选评5我至今不忘。真是苍天饶过谁,我竟还没下场,倒是你后来居上,惭愧惭愧。”

谢鲸一想到以后说不定平旦便得往宫门值守吹风,而此人不过辰时才悠悠然展书做早课。想起昔日一群勋贵纨绔中单此一人举业,登时脑海就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今上登基后,以皇后、亦是今上亲娘为太后,并以太后于壬寅之变中扶危定乱之功,使群臣议定上四字徽号以表嘉德,故又称“懿圣太后”。倒是太上皇只有“太上”二字,也不知据说因儿子的孝心中风缓解不少的太上皇,对这个徽号满不满意1 。

于是在太上皇御极的显泰年间都只是低调当一个普通士绅外戚摆件的临颍陈氏,一朝封为一等承恩公,当即成为如今京师中唯二炙手可热的勋贵。

——另一位是八公之一、壬戌功臣,今上特赐恩袭镇国公一等伯2的九省都检点3牛继宗。

一旁的贾珠冷不防听此,一口酒好歹没喷出来,呛得连咳了几声。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谢鲸几乎绝望地手掌往脸上一盖,向后一仰。众人一愣,随即哄然大笑,其中倒是一洪姓左佥都御史之子先开口谑道:“谢兄竟如此好学,只是我闻贾兄早已进学,犹同谢兄议神童诗耶?”

贾珠原本亦低头边笑边咳,此时倒抬眼轻轻将那头戴着苏绣文生巾的官宦之后瞥了一眼。却好巧不巧,那洪姓士子旁边也有一面白之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回头时正好与贾珠目光对上。

那面白士子一笑,端茶遥遥一敬。

另一边韩奇扬声笑道:“我知谢兄为何如此做派:昔日老儒堂上执经唱念做打,谢兄于下伏案和衣而睡。待鼾声渐重时,啪,惊堂木一拍,连字带名儿地这么一叫,谢兄便信口胡乱背上一段,以逃灾厄。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呀!”

谢鲸冷笑道:“韩伯正,总比你把唐寅的画儿夹在书里,还叫人发现的好。”

旁边有唱小旦的风月子弟开口解围道:“我刚依稀听见说什么时文,想来倒是听错了。”

贾珠便笑:“果然听错了,我竟疯了,风花雪月不说,和谢子鹏讲时文?这席上可坐着前辈,我高低要等没人了再和谢兄卖弄。”

前辈便说的是一旁有几个先进学的或已有举人功名的人了,此时皆连笑说“抬举”。

“说起这个,前不久家父替我捐了个州同知6 ,因要我去面见那知府,闻说也是正经科第出身,故寻了些书看看。”

陈也俊一轻嗓,严肃说道:“玉渊你猜怎么着,我新学了一段和进了学的生员有关对子。”

他拿着筷著边敲边吟哦道:“知县惧内,出题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老婆也不怕’,生员应和为‘杀何妨,剐何妨,即便岁考又何妨?’奇文妙对,奇文妙对!”

“可惜岁考三年一次,我去年方过,也不知下一回能不能还有幸参加,好让你瞧个乐子。”

贾珠说毕一想,忽而指着他问道:“你方说你捐了个州同?”

“是极!”

“我有个你前辈州同的事儿要不要听?”

陈也俊犹疑地想了想,拍案说道:“讲来!”

“有个州同,刚买了新宅不到三年,私下放出话来要购些古董布置添色。有人拿来了文王鼎,他花了一百金买下。于是彼处短视牟利之辈便以为有了大利市,纷纷找文物来换财。”

陈也俊并众人虽然对三年这个时间有些敏感,但料来最多就是拿陈也俊做文章,便皆颔首颇以为然。

贾珠继续说道:“于是就又有一人来,张口便说又是一周武王时的文物,也要一百金。那州同拿上细看时,只见铜色古朴可爱,却竟是一夜壶。”

在座的倒是立刻皱眉,乃至于有人灌多了酒,此刻便忘情起来骂了几句。唯独正执壶斟酒的蕊娘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地一笑。

一旁的陈也俊注意到了,虽有些奇怪,但也不及问,便听贾珠继续讲道:

“那州同也没奈何,只好婉拒,说‘铜色虽然好,只是肚里臭得很。’不料那卖货郎说得也有理,他说啊——”

“‘腹中虽然臭,难道不是个周铜?’”7

陈也俊竟然反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这笑话骂州同是什么。他在一片笑声中转头,问最先反应过来的蕊娘:“这笑话不是他自己想的?”

蕊娘含笑点头。

陈也俊忍不住也笑起来,指着贾珠期盼问道:“那里头有能笑他的吗?”

蕊娘看了贾珠一眼,摇着圆扇半遮面,眉眼弯弯地又一点头。

陈也俊立刻大声叫好:“等他不在时,咱们细说取乐。”

众人又说笑饮乐了一会儿,至晚方才渐渐地散了。贾珠本欲同谢鲸一起走时,不料陈也俊留了一下。于是往檐下站着看溪中鱼戏,吹风醒酒地等了一会儿,连声嘱咐人好送蕊娘的陈也俊方才恋恋不舍地返来。

贾珠见他怅然的模样笑道:“我以为你只是请的普通红袖以陪客添香的,现下方才知道,原来我是陪客,陪你私会美人。”

“若非父兄,我早已赎了,只是不敢。”陈也俊叹道,“如今只好想着等过些年,便赎了出来置宅叫她好安居倚靠的。行动皆有人管,你那知我的难心。可巧敝前妻偏又仙逝,届时若相上了哪家叫续取,又是一重麻烦。这事儿早个三四年倒好,偏偏……真真是没法。”

说罢便怅叹。

贾珠奇道:“早三四年?早三四年怎么着?”

“你不知道?”

陈也俊见贾珠理所当然地点头,低声解释道:“她是谋反议罪自杀的龙禁尉指挥使侄女,瑞亲王妃之妹。”

壬戌案中既然以穆、瑞二亲王为祸首,其母妻姻亲并属官自然受到牵连。当年开国以功封平城侯、又因与如日中天的瑞亲王结亲而煊赫一时的杭州曹氏,在洪隆元年也理所当然地灰飞烟灭了。

“我记得曹氏也是世代书香。至于蕊娘,”贾珠仰头想了一想,实在对别家女眷都没什么印象,“她本名便是这个?”

陈也俊答道:“她家这一辈本是从氵,故其名本唤作清淑,只是到底叫她锦香院里的妈妈嫌拗口改了。”

“清淑……‘自然富贵出天姿’8 ,怪不得有女校书的雅名儿,如此出身,杂学旁收也不奇怪了,也怪不得你百炼钢终究化作绕指柔。”

贾珠感叹罢,倒也没什么感觉,于是转而笑问道:“你叫我不是要给我介绍美人罢?我妻美,不思也。”

陈也俊居然点头:“我知,我知,所以我介绍的是男子。”

没等贾珠开口说好话,伸手往他身后一指,笑道:“你们江南省淮安府的,清河崔原。”

却正是方才筵席中对视的那位白脸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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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公府乃是三年前方才御赐之宅,内府与工部按公府规制修缮不久,门墙檐瓦皆朱粉涂饰,正门上悬着今上御书的“敕造承恩公府”六字。

贾珠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进了,下了马,与立在那儿等候的陈也俊一并进去。自游廊甬道中穿过向侧翼而去,行至不久,便见正中立着一汉白玉雕砌的西洋门,穿过后立时豁然开朗。曲栏雕甍,奇花烂灼,清流泻雪,净是一片富贵气象。

“哦,那感情好,想来子鹏此去必要光宗耀祖、威震四海的了。”贾珠笑道,“届时千万‘苟富贵莫相忘’。”

谢鲸指着他气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在这儿满嘴没边儿的,听着就叫人来火。”

见陈也俊别头无奈,众人都笑着起哄来。谢鲸一边笑一边凑近低声问道:“之前家父还问了我怎么回事,我还说我知道了倒好。你当时真是被流民堵的?”

翌日贾珠出门往孟端府上时,对那几个小厮下人倒依旧和颜悦色,看不出昨晚动了大气的模样。下了学,叫人往家里备了一声,便马头一转往一等承恩公府邸去了。

贾珠看了眼“景明堂”的乌木匾,想了一想,几不可察地低头一笑。旁边并行的此间主人陈也俊毫无察觉,抢了几步先进去朝席上众人大笑道:“瞧我把谁终于迎来了。”

原来今日开席众人,仅不过是素来最亲密不过的治国公之孙马尚、锦乡侯公子韩奇4 、定城侯之孙谢鲸,并几个翰林都察院家的公子,余者皆是清客戏子、娈童美伎,竟是皆已到了。

说得众人笑起来,贾珠看了一眼锦香院的蕊娘,笑向陈也俊问道:“哦,你下帖子请我的时候,不是说今儿要贺我那不幸中的大幸之事?我还以为既是贺我,多少你们要每人一海才是,现在人也进了你的门了,索性也不装了?”

谢鲸所说即是大病一事,其时正是他同贾珠一起往铁网山上打围。因他往保定有事,于是中途分别。未料之后回京便听说此事,一度几次探问,只是知道贾珠清醒方罢。

“朝中都是这么传的吗?”贾珠一笑,向他做了个“壬戌”的口型,又说道,“我何尝清楚?你知道我高烧,怎么回来的都稀里糊涂,也不过都是似是而非的消息罢了。”

谢鲸叹了口气,瞥他一眼,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怨你。自知道你竟一病不起后,家父往令舅府上去过一趟,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有的没的训了一顿,说之后要么捐官补个龙禁尉,要么到京卫五大营去,总之是不要在家闲逛。”

说毕一仰头,一气而尽,马尚先叫了声好。谢鲸正坐贾珠旁边,此时便笑道:“如今陈世兄也学坏了,从哪儿寻出来这么大的碗,哄着叫玉渊先吃了一大海酒。”

“你倒是个老实的,瞧瞧他下肚的到底是什么?”陈也俊闻言叫屈起来,指着那桌上的壶便嚷道,“玉渊那是吃亏的人吗?人家捧着一壶好酒站在你身后,倒是睬也不睬。专给蕊娘备的酒,如今先进了你这大汉的肚腹。”

正想间便听马尚那大粗嗓音叫道:“子鹏?谢子鹏?和玉渊说什么呢这么尽兴?”

谢鲸脱口而出:“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马尚大笑道:“玉渊此言谬矣。得罪了你事小,得罪了蕊娘陈世兄要后悔不迭的。”

蕊娘在这群勋贵子弟的豪筵中常作陪往来,此时也未激动,也未惊讶,只侧头将陈也俊笑睨了一眼:“喝你的罢,一天只净会指着我作妖儿。此时话说尽了,待会儿行起令来,又要嚷古怪不会了。”

此时皆起身相见让座,倒茶摆酒。厮见已毕,贾珠未落座,直身擎一杯酒先笑道:“来迟了,我照例先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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