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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为官十五年

60、白日惊雷雨

兴安知府自觉肩膀小扛不住这等风浪,干脆找上了当初命自己署任督粮道的布政使。陕西多少知府、布政使下多少参议参政,怎么偏偏叫自己署任了这个缺呢?粮草换来的燕窝人参是他一人享的吗?

布政使不过是被忤逆的恼恨,自己可是要丢官印了!

然而此时布政使恼恨归恼恨,多半却不是兴安知府所猜的那般恨的是他自己,而是贾珠。

方至入伏天里,布政使司后堂已经置起了冰山。兴安知府却仿佛仍受了溽热一般焦躁,攀着面前的几案,将一张满是交错涕泪的老脸往布政使面前尽力伸着。愈说愈激动,直是唾沫横飞。闹得本是摇着纸扇的布政使将扇一拢,皱眉后仰,拿扇柄抵着兴安知府的肩往前推:

“谈兄,谈兄莫急,先吃茶再慢慢说。”

“下官咽不下啊!”

布政使想及前几日贾珠家下人送来的宫缎、贡酒等见面馈礼,年轻道台昳丽风流的姿容和邸报里高封的元妃,最后定定地看向面前这位其实一直甚合他意的知府。

但是……

“但是藩台必不会出头。”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同在西安府,与布政使府邸相距不远的按察使府邸内的主客二人显然君子多了。两人所处的亭外是满架的蔷薇,座上铺着竹席。遍植的丛竹槐柳摇风送爽,乍见之下如雅士高谈。

或许是此地景致与荣宁府邸颇有共通之处,故贾珠格外有耐心。说完这句,眼见按察使似乎恍然的样子,依然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当日下官尚在翰林院时,便听说核田归税时产生的民乱被地方压了下去,后来果又出了殴打布政使司官吏的乱子被朝野知晓。下官当时便知藩台恐怕性格绵软,对下并无多少威慑。百姓自觉受了苛政,首先闹的理应是府县才对,怎么朝廷知道的首先却是藩台呢?”

“其实这也是末事。更主要的乃是自去年以来,陕西地方民生不靖,朝廷之政落实在陕西屡生波折。若非藩台确乎是一省方伯,举足轻重,恐怕去年就该随着督粮道一起换人了。只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等此地稍稍平息了,藩台该怎么在御前叙职呢?怎么对内阁六部两院的诘问呢?”

按察使低头品鉴了一会儿贾珠带来的、据说于宫中甚为流行的香片。盅中清汤馥郁,兰蕙清芬充盈鼻口,仿佛整个人也像《离骚》里滋兰树蕙得高洁起来了。

按察使面相深沉严肃,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比贾政还老一些。此时也不知是他满意于贾珠做出晚辈的世家礼教规矩,还是为此进上的茶而倾心,其面上刻深的法令纹也蕴出一股餍足的神态来。

他晃着茶水微微颔首,似是颇是赞同,出口却带着刁钻的恶意:“难道玉渊不怕人说你豪横肆意吗?”

贾珠依然含笑温恭,只是直对着按察使鹰隼般的双目不答反问,言辞更加露骨:“臬台较藩台低半阶官秩,难道您不想要陕西布政使的锦鸡补服吗?”

“我当然想啊。”

与此同时,布政使对着兴安知府喟然长叹:

“我当然想谈兄你顺顺当当地把这一任做完,下一次京察时也稳稳地升任一方道台,或干脆执掌藩臬二司。可是那冒失的年轻道台是好相与的吗?谈兄,非是我心狠,依着鄙见,这些账目上你稍让他一分便是。这事儿本也不是你的过错,陕西上下也尽知的。为着陕西督粮道司,这一两年间已经黜落了接连两位四品道台,难道还要再对一个四品知府大动干戈不成?”

“谈兄,他如今是下山之虎,我深知谈兄才气,却是虎落平阳。平阳之虎焉能迎得了下山之势?如今任他跋扈,迟早引来众怨。谈兄在陕西鞠躬尽瘁许多年,未来借此人地声望,驱走区区一大失人心的道台,又有何难呢?”

“你且看他座师石翰林,巡抚陕甘,纵是以学士清贵之身、身负诏命之望,如今两省上下那里还有他半分言语的地方?!”

兴安知府愈发燥热,只觉这西安比西北他处格外湿热之余,时不时送来带着土腥湿意的夏风叫人更添烦恼。

他盯着布政使说道:“方伯,下官若真受此顿挫,能保本官便不错了,如何敢望拔擢呢?四品须经吏部铨选点任、经内阁御前批复的。下官于陕西尚且不能,在京中以他勋戚之势,难道下官还敢掠其锋吗?”

布政使知道他等的什么,于是他也说了出来:“谈兄,你因我任方才署理,本属一体。如今我在一日,便一力保你不被贬斥。终岁一省民政官僚的评等之权在我之手,难道会与谈兄一个劣等下评吗?届时再做进退之谋,自然便宜。而现下——”

布政使神情一肃,冷冷警告他道:“道台甫上任便与你这知府难堪,固然可见其狂妄。然而道台至此不过一月便要被驱走,难道是想反吗?”

“藩台不是藩镇,又不想造反,自然暂时没有办法,何况这理由也足够实在。”

云滃日收,按察使望着舒卷无常的云形若有所思:“只是借兴安知府签署承认,我助你将那些你想推掉的亏空烂账、兵民旧怨都翻在他身上,当然可使你一年半载内说一不二。然后呢?玉渊家属勋戚,自然看不上倒卖军粮的蝇头小利,可却没法子一年内让陕西上下都有你这样的廉洁的。”

——所以,拿什么收买人心,拿什么换取功勋,然后好送他这个按察使扶摇直上呢?

贾珠没如他所愿地提天子、内阁或者亲近勋贵,而是笑道:“署理几个月便能闹出这么多乱子来,下官其实一直好奇兴安府尊之下如何的。来时下官经行乡野,听士绅对官府颇有怨愤之语。可是赋税若重,营兵怎么会因缺粮忿恚?若是税赋合宜,为何会民怨沸腾到京中都有所耳闻呢?”

他微微一停,仿佛在猜测似的说道:“下官听说芒种之后粮已征收,可是如今却有人到布政司、督粮道请求缓征。那这征收上来的粮去哪儿了呢?陕甘边地烽烟在即,屯这么多粮食又意图何为呢?是谁教唆的让整县整府的名望乡绅联合请求缓征的呢?下官去年听说臬台您与甘肃臬台联报与刑部,言有人走私粮盐铁马等物,是谁这么胆大、又这么有能耐呢?”

按察使深深注视着他说道:“来此巡按监察地方的石翰林,统共花了一年功夫尚且未能查个水落石出。难道玉渊竟有刑名之才,能还死伤边事的军民一个公道不成?”

贾珠微笑说道:“当然不能。下官怎敢在老大人面前擅称刑名?不过是有些拙见为您且发一噱而已。只是除却藩臬二台,论起于士绅之威望,谁能胜过一地父母官?论起于黎民之专断,谁能压过一府之尊?背离圣贤之道,忘却皇恩生民,您决狱断案这些年,如此利欲熏心之辈想来见得不少吧?”

如果任命的失察不足以使布政使名恶、知府引罪,那么顺着这个账目往下翻出更多在任罪证呢?

若只是上官空缺不足以使按察使确定点选接任,那么这个功劳恰好是他所查出的呢?为了保证地方平稳,难道不应该由他接手吗?

按察使仿佛被这湿热阴沉的天儿弄得呼吸一闷,接着又平稳下来说道:“只是这样一来,石巡抚恐怕要落得个无能名声了。以后再进一步,怕是很难了。我听说他还是你的乡试座师?”

贾珠略显怅然地叹道:“当年下官只是占了二三场的便利罢了,若是按着旧制重首场的惯例,恩师青眼应是另有其人。蒙当年的副总裁付师告诫赐教,下官这才从洋洋自得中警醒……哦,付师自那之后也放了外任,如今在广西臬台任上,不知您是否相熟。”

按察使的浓眉终于一轩,轻松说道:“慕名久矣,可惜未曾一会。”

“——可惜我家东翁不能来此拜会,只好特特儿地要鄙人将心意言语带到。”

西安城东南郊十里之外,曲江池边北流有声、花柳争妍。石襄背手转身,丝毫不为此句客气寒暄所动,相反却是对着来人冷冷开口:

“难道你为人幕友,不知你家东翁与老夫旧时恩怨?还是说以为请了一回客,老夫便能替人收拾他拒不交卸的跋扈后果?”

“东翁从未想过轻易能取您青眼,也没什么烂摊子要劳烦抚台您来收拾。兴安府尊去势已定,只是藩台暗弱无能,臬台豺狼之性,只怕背地里再有起伏联合,反叫好容易收拾的贪官污吏一朝起复如常。这也罢了,无论如何熬过这一段时日,我家东翁升迁想来是不难的。”

那人轻笑一声,摇头转而叹道:“只是抚台大人,您至陕甘后两袖清风却遭排挤,巡抚地方多不过一两年,难道您要如此碌碌而归吗?还是说您忍见乡民再在这样的贪鄙苛狠的藩臬治下煎熬呢?”

石襄沉默片刻问道:“你东翁究竟意欲如何?”

“既然一省官场风气上下皆然,而我家东翁又任着佥都御史,当然要替一省士民去芜存菁,方才不负圣人之意。来时东翁曾命鄙人禀与大人,此时东翁正拿旧日嫌隙图豺狼之信,不知您能否看在皆是翰林外放至此的处境上同船共济。”

那人将幕篱摘下,露出裴世贞那疲惫难掩却眉舒目展的笑容。他伸手一请问道:“大人可愿听鄙人细陈吗?”

话音刚落,九霄厚云之上闷雷忽而乍起,豆大的雨滴訇然泼下。

——西北夏日特有的变幻无常的雷阵雨,终于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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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知府一拍大腿,爪子一伸,啪地狠狠钳住了布政使拿扇的手,奋力恳切地上下摇晃。任谁体味了那力度,都要对府尊老爷的不甘和委屈感同身受的。

“这是冲下官来的吗?这分明是冲方伯您来的啊!方伯,下官可是您任命署理的,他怎么敢的啊?营兵闹饷是下官教唆的吗?巡抚、巡按查出来的亏空是在下官任上吗?从头至尾,下官拿过道台的顶戴俸禄吗?”

然而怪就怪在兴安知府倒了大霉,偏生遇见这么一个既不为民做主、也不愿和光同尘的主儿,偏生是拿自己开刀。他在粮道司里措手不及,被贾珠夺了声势,回头一想便知是盯上了自己。这厢督粮道逼他认下了之前的烂账,自己的四品知府还能保住吗?甫一上任就逼走了一个四品实缺,以后谁等闲也不会明着对着干,就不怕这年轻道台脑子一热,专盯着一人整吗?

自己就是先例啊,传出去不都得说他活该,专坑接任官!官当久了,谁交接的时候没遇见过恶心事。这么下去自己官保住了,官场里的名声也要臭了!

“他一未向科道举证,二未将你书报科道,三未闻有弹劾递京。”布政使依旧和风细雨,只是腕上使劲猛地一抽,收手拢在袖内说道:“言辞固然可恶,拖延交卸耽误公事也是可恨。但你万不能血口喷人,平白坏了同僚之谊。”

“为什么单单对下官发难呢?”

“下官本不过是区区一府长官,上负圣恩和您的赏识,下见黎民如蹈水火,这才接过了粮道的署理。他区区一黄口小儿……他区区一勋戚公子,眼高于顶!他知道什么是为官之难吗?他看不起下官,以为下官是一等贪鄙愚顽之人,难道不是在质疑您的识鉴吗?他安心要让下官担上亏空的名头,难道不是往布政司泼污水吗?!”

“下官后悔啊!方伯,下官怎能受此侮辱呢?真后悔啊!”

“若真是他信口雌黄,胆敢如此造谣污蔑朝廷命官,我拼着这一身官服不着,也要到文渊阁里问问首辅怎么教的学生!”

兴安知府只是盯着布政使,从鼻里笑了一声。

陕西乃是西北储粮重地,上下官员全指着钱粮发财,如今明眼都知道粮道是个烂摊子,朝廷从翰林官中选任就是要涤清此署,都等着看新任粮道要怎么查旧账。

糊里糊涂过去了,大家继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认认真真查得急了,莫说奏报,人能不能走出陕西都是两说。

兴安知府如闻纶音佛语,满面感佩地摇了摇,手上更加了一份力度。

布政使闭目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连家眷都还没到西安府里。他贾玉渊又不是前朝陈瑛,难道你是黄观或者王叔英?甫一上任就要置你于死地?那些账目究竟是何说法?”

识人不清又怎样,上任获罪的督粮道还是吏部选出、内阁题奏、天子批复的呢。也没听说吏部尚书和阁老们怎样,天子不照样圣明烛照?可恨的是这督粮道就任杀鸡儆猴,儆的是布政司。试想赶走了一个自己任命的署理,以后分管粮储的布政司参政、参议官,还有底气在他面前抢班夺权吗?

如果他再稍有功绩,伸向了水利、抚民等事,习惯逆来顺受的布政司难道还能有什么反抗举措不成?

老于宦途的兴安知府丝毫没有停顿,甚至嚎得更大声了:“方伯真真是体贴下官,真真是明鉴千里。方伯啊,这账目您都是知道的。米麦等细粮是营兵们的军粮,豆子这些粗粮是马料,历来细粮短缺就用粗粮抵替。可粗粮也没了,号草连供驿站军马都供不起,这些事儿也和您说过的。前任督粮道在雁塔一带访求收购粮食,那批文也是有您司里的参政、参议署了名的。”

他毫无退避地迎着布政使一瞬森冷的目光,紧紧抓晃布政使的手不放:“下官懂什么?署理这区区几天时日,下官驽钝,也不够查账的啊?下官也只是看着账目公文上的名姓印章色色齐全,这才签了结报。方伯,下官虽不是抱薪救火者,也勉强算是替咱们陕西粮道顶了这个空隙吧?怎么,怎么现在来了个强横道台,就要下官冻毙风雪啊?他就是勋戚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布政使抽了抽手没抽动,低头看了看自家被捏攥发白的手掌,再看看兴安知府的老脸,真诚地喟叹道:“不瞒谈兄,我也挺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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