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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

行藏时(二)

迟莲偕着他走到一片梨花清荫下,白色花瓣像玉屑一样盘旋飘飞,落在二人素白的外袍上,像绣上去的纹样。他沉吟片刻,才回答道:“说不好,他发色银白,血却是蓝色,从这些特征上来看,或许是某种大妖,也可能是……”

“什么?”

“魔。”

满城风雨之际,惟明与迟莲各有各的忙碌,蚺龙案悄无声息地结了案,再想见面就不像从前那样方便,兼之惟明还有点微妙的心虚,因此自上阳节那日过后,两人一直迁延到四月底才终于见了一面,依旧约在甘露台下。

四月春光正浓,处处草长莺飞,甘露台本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但因正值国丧,民间不许宴乐,所以城郊行人寥寥,惟闻雀鸟啁啾之声。

惟明与迟莲均是微服出行,也不怕被别人认出来,二人把马拴在树下,绕着甘露台边信步闲逛。说来奇怪,他们初见时明明熟稔得毫无理由,此后关系更是好得焦不离孟,但这次时隔一月后重逢,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好像是冲动过头后冷淡了下来,又仿佛是近乡情怯,因为过于看重,反而变得拘束起来。

惟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安慰也不是,假装没有听懂也不是,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冒犯。

“殿下。”迟莲答应今天与他出来,就已经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开门见山地说,“殿下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一朵梨花从枝头掉落,被惟明伸手接住。漫长的停顿与其说是施压,更像是惟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这其实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惟明虽然待人接物一向很随和,轻易不难为别人,但在正事上向来是单刀直入,讨厌弯弯绕绕和闪烁其词。而此时的犹豫恰恰是因为太重要了,不管是迟莲的答案,还是迟莲这个人本身。

他侧头瞥了迟莲一眼,略加思忖,问出的第一个问题轻松得像个玩笑:“所以你刚才算是承认了吗,真的是神仙?”

他们家殿下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啊。迟莲有点无奈地心想,嘴上答道:“嗯。”

“仇心危说的那些也是真的?”

迟莲想了想,说:“差不多吧。”

“上一次我问你为什么要出手帮我,你说是前世夙缘,”惟明道,“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同我的渊源,究竟是什么?”

迟莲一怔,随即摇头苦笑:“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惟明看出他的犹豫,心中发沉,一直盘桓于心头的疑问脱口而出:“跟那位‘苍泽帝君’有关系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迟莲双眼微微睁大,那一瞬间的惊愕没有藏住,被惟明清晰地看在眼底:“殿下是从哪里知道帝君的?”

惟明想起仇心危说的,皇后与迟莲在某些方面思路很像,都在试图藏起某些重要的东西,那么迟莲想要隐藏的秘密,是不是就在他身上呢?

“我有时候会梦见一个仙人,”惟明注视着掌中雪白的梨花,轻声道,“虽然从未看见过正脸……哎,干什么?”

迟莲突然抓起他的左手,两指搭住脉门片刻,神色凝重地问:“殿下最近睡得不好吗?”

“……是啊。”惟明抽回自己的手,没好气地说,“托你的福,以前一年不一定梦见一次,自从遇见你,一个月内连着梦见两回了。”

“殿下想问的事,臣现在还不能告诉您,还不到时候。”迟莲斩钉截铁,“待时机成熟,您自会知晓。眼下暂时不要多想,以免导致神魂动荡,平白消耗心血。”

惟明:“……”

他不死心地问:“刚才是谁说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我的?”

“臣知道殿下的顾虑,”迟莲用一种万事俱在掌握之中的安抚口吻道,“还请殿下放心,臣不会逼迫您违背本心,也绝不会做对您不利的事。”

惟明心说你知道个啥,我才没有顾虑这些,就听迟莲紧接着道:“从前皇帝惧怕天命更改,听信敬辉谗言,才会任由殿下在外漂泊多年,但是既然臣在这里,就要拨乱反正,把殿下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惟明:“你先等会儿……我失去什么了?”

迟莲理所应当地道:“殿下上应天兆,本就是该当皇帝的命格,要不是敬辉从中作梗,这会儿都该登基了。”

惟明被他这番突如其来又大逆不道的剖白震慑住了,半天才找回理智,一把抓住迟莲:“打住!你这跟敬辉有什么区别,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当……了?!”

迟莲露出一种“我懂”的微妙表情:“殿下这些年来的修行,难道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萤山寸步不出吗?”

修行也分避世与入世,从蚺龙案就能看出惟明处事老练,机变灵活,绝不是那种坐在山洞里面壁参禅的类型。这些年足够他踏遍大周的市井山川,或许心中早已有了一本江山舆图,只是没人有机会一睹真容而已。

惟明叫他问住了。迟莲又指了指天:“抛开人力,再说天命,殿下命星直入紫微……天底下还有谁能越过您去?这个命格在太平盛世当为圣主,生逢乱世则为枭雄,总之是帝王命数,这更没什么好说的。”

倘若他是个有野望的皇子,听见这话估计要乐昏过去,但惟明心中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一样暗生闷痛,舌根无端发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所以前世也是吗?”

“什么?”迟莲愣了一下。

惟明道:“你说的前世夙缘,就是指这个吗?”

仙人当然可以不在乎皮囊,哪怕经历几世轮回,只要神魂不变就可以了,可凡人百年犹如朝生暮死,死后记忆回归天地,哪怕魂魄犹在,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迟莲没有读懂他隐晦的心思,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不似喜悦、反倒有点沉重:“也可以这么说吧。”

是啊。惟明冷静地想,迟莲是天上的神仙,他选择了谁,谁就是天道所钟。

惟明突然收紧了握着他手腕的五指:“如果……我最终要做皇帝的话,你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当然。”迟莲的态度理所应当到仿佛他问了一个特别幼稚的问题,毫无犹疑地给出了许诺,“臣就是为了护持殿下而来,哪怕殿下日后登基不再需要臣了,臣也不会走。”

神明会站在信徒身边,注视着他们生生世世为这缥缈的天命征战。而他以凡人之躯,妄想留住那短暂如朝露般的垂怜,就只能义无反顾地披上战甲。

惟明松开了手。

“好。”

不管迟莲要藏起的那个秘密是什么,不管是轮回转世还是异星落入人间,既然托付在他身上,再怎么挣扎纠结也是徒劳无益。

既然只有一生一世,那就把握住这一生一世。

“说起来,臣也有一件事想请教殿下。”迟莲突然问,“那天仇心危为什么半途突然收手?不知道殿下看清了没有。”

“没有。”惟明的疑惑神情不似作伪,还混杂着一点真情实感的嫌弃,“我哪还有空看他?那时候光顾着怕你掉下来磕到脑袋了。况且他做了那种缺德事,犯天条遭雷劈也不足为奇吧。”

迟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原来如此。”

惟明:“嗯?”

“没什么。”迟莲转移话题,“赏花吧。听说殿下府上移栽了一大批绛霄花,等夏天开花时,景色一定很不错。”

惟明道:“好不好看,到时候你亲自来看不就知道了。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就是仇心危扔下的那条蚺龙。”

“哦,它怎么了?”迟莲原本没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惟明接着说:“我把它捡回去了。”

迟莲蓦地扭头看向他,重复道:“捡回去了?”

“它先前能维持那么庞大的身形,是仇心危在施法帮它,但终归只是个虚影,并非真身。后来它从皇后那里要回了一点龙髓,但不是不够吗,所以现在只有这么大。”惟明拿手稍微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一根筷子那么长,“那天我看它在甘露台下奄奄一息,仇心危又没带它一起逃,估计只是把它当成实现计划的一环而已,所以就捡回去养在水池里了。”

迟莲以手扶额,简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惟明赶紧顺毛:“不要生气了,我之前答应过你王府里什么都不养,这次只是权益之计,等它好点了我就把它送回尧山放生,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它死在那里。”

“我不、我没有生气,”迟莲无奈地道,“没事,养着吧,能被殿下养着也算是它祖上积德了。”

惟明迟疑:“你这个语气算是没有生气吗?”

迟莲:“……”

除了叶玄,大概没人会把蚺龙当爱宠看待,更何况考虑到往昔因果,惟明救它一命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迟莲倒不担心它会翻出什么风浪。

“臣真的没有闲到那个份儿上,还有工夫跟一条水蛇较真。”他伸手掸去惟明肩上的落花,“不过殿下能把臣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惟明在和煦的春风里对上他明若秋水的眼睛,忽然有点理解那些话本里被妖怪摄去魂魄的书生了——区区狐妖尚且令人心旌动摇,难以自持,而此刻他对面站着的,可是位正经八百的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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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迟莲率先打破僵局:“殿下近来一切安好?”

惟明干巴巴地道:“都好。”

迟莲赞同道:“臣也有同感。看他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冲着臣来的。”

“所以说仇心危到底是什么身份?”惟明好奇,“你们从前有过节吗?”

惟明“嗯”了一声:“仇心危的踪迹呢,后来又有新消息吗?”

春祀过后,宫中不日便传出皇后身染重病的消息,不管是太医院还是紫霄院都束手无策,承恩侯府和东宫均以皇后病重为名闭门谢客,没过几天,宫中大丧,紧接着便惊雷一般传来了太子因施巫蛊之术而被废黜的旨意,乾圣帝突然发难,手起刀落地处置了外戚郑氏一干人等,太子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一时间,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朝堂百官噤若寒蝉。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迟莲终于停下了脚步,惟明心中一突,见他皱着眉道:“这阵子宫中忙乱,臣实在无暇分身,疏忽了殿下,是臣的过错,您要打要罚臣都绝无怨言。殿下究竟遇到什么事了?还是那天在甘露台上受伤了?”

这下子迟莲终于能确认他神志正常了,温和地道:“殿下放心,那点小伤早已无碍了,您没事就好。”

“没有。”迟莲摇了摇头,“那人行踪诡秘,且不是此世中人,说不好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惟明神游太虚时像个一戳一动、俊美安静的木偶,一旦恢复正常,就会变成思维缜密且问题很多的端王殿下。哪怕迟莲与他再熟,回答时总不免有种提着口气的感觉,生怕那句话说漏了,就会被他顺藤摸瓜、揪出试图隐瞒的事实来。

“我总有种感觉,仇心危的目的不仅仅是揭破当年真相那么简单,甚至替蚺龙复仇也只是他的手段,他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惟明深深地看了迟莲一眼,“说不定下次什么时候,他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迟莲挑眉,看上去还有点将信将疑,惟明话锋一转:“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分青红皂白、先把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你堂堂紫霄院大国师,那么低声下气的干什么?认打认罚这种话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谁倒是敢弹你一指头试试。”

说完又想起来问:“上次你和仇心危交手时受的伤怎么样了?”

惟明:“……可你的头发不也有一半是银色吗,你们神仙认人就光看头发啊?”

“仇心危那天说过的话,殿下不是也听到了么,我本来就是被逐出天庭的罪臣。”迟莲从背后捞过一绺长发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道,“心魔生白发,神仙堕魔的话,也是一样的。”

惟明还没摸准他在报喜不报忧这方面有多深的造诣,姑且相信了他的话,顺着前因继续聊了下去:“皇后病重时我进宫去请过安,虽然虚弱,但还有神智,看起来与生人无异,你们是找人假扮成她,还是用了什么别的方法?”

迟莲轻声答道:“是草扎人偶加上一点障眼法,糊弄御医足够了。”

他干净利索地给自己定了罪,倒是把一直恍恍惚惚的惟明的理智给吓回来了,忙道:“没事,我刚才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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