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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

第 42 章 花非花(四)

“帝君……”

帝君那么高挑端严的一个人,哪怕走路时衣摆都不会乱飞,此刻却稍稍弯腰,双手平抬,像是引导小孩子学走路,随时准备接住他,含笑道:“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

迟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用手撑着床边慢慢站起来。由于太久没有用眼,刚开始还不适应,他第一步迈得摇摇晃晃,脚腕本来就细,赤足踏在软毯上站都站不稳,眼看着要摔,但居然奇迹般地定住了,第一步就逐渐找回了平衡感,到后面几步干脆连看都不看,几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帝君怀里。

哪怕他只是叫了一声帝君,没有叫苦叫痛,也足以把帝君的慈爱之心揉搓成一片汪洋大海了。

“没事了,我在这呢。”他捏了捏迟莲虚软无力的手指,把他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捋到耳后,“现在还疼吗?”

迟莲虚脱地呼出一口长气,很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疼得太狠了没缓过劲来,又叫了一声:“帝君。”

如果这是他的终点就好了。

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美梦终究会醒,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再留恋不舍也没有用。

帝君隔着一层单衣,摸到迟莲微微颤抖的后背,心说两个月总算是把这朵比河蚌还严丝合缝的莲花养开了,会撒娇也肯给人抱了,往后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好生教个几十年,凭他的天赋资质,都不必等到百岁,必然是年轻仙君里最出挑的一个。

耳边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帝君原本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散落长发,见状托起迟莲侧脸,拇指在眼睛下轻轻一抹,轻声叮嘱:“不能哭,小心伤眼。”

迟莲压根就不敢看他,躲着他的手埋进帝君颈窝里:“没有哭。”

帝君无声一笑,体贴地没有戳穿他,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抱离了地面,放回床上:“现在虽然视物无碍了,但还是不能用眼太过,免得伤情反复。再过两天,等你完全适应好了,就放你出去玩。”

迟莲搭在他背后的手指蓦然蜷缩收紧,捏成了拳头,

随即几乎是用理智硬逼着自己松开手,离开了帝君的怀抱。

他仰头望向帝君,眼眶还是通红的,神情却平静而坦然。当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眸光中满溢着对待稀世瑰宝的珍重之意,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这种眼神,不光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一生深情,甚至会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遮起来,不叫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多谢帝君。”

“13”

迟莲纵然害怕那一天到来,却又不能不面对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降霄宫的现实。他是个越害怕越要正面迎上的性格,能在帝君呵护下度过两个月无风无浪的平静日子、顺便捡回一条小命已经是邀天之幸,要是临到分别时还哭哭啼啼地纠缠不休,那就太难看了。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心存妄念,安生地将养了几天,终于到了连帝君也查不出他有任何隐伤暗疾的那一刻,迟莲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当然可以向帝君开口,自请留在降霄宫,但他也知道帝君救了他一命,并不是缺一个洒扫庭院的侍从,他必须要付出比任何人都多的努力,以百折不摧之身,堂堂正正地站在帝君眼前,才有资格谈报答。

于是这一天帝君从主殿来到偏间,踩着清脆的铃铛声推门而入,就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迟莲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边,听见他进门,正好抬眼望来。

他随身之物只有一把旧剑,连个包袱都打不起来。帝君在门口站住了,并不意外地问:“这是?”

迟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大礼:“数月以来,幸蒙帝君收留救治,我才侥幸保住一命,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如今我伤势痊愈,该尽早归去,不应当再滞留在降霄宫中,给帝君平添许多麻烦。”

“帝君大德,铭感五内,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答,若有用得上我的一天,迟莲愿为帝君效死。”

帝君不置可否:“你要回哪里去,玄涧阁?”

迟莲垂首答道:“是。”

“还有呢?”帝君没有出言挽留,姿态反而比先前还放松了一点,看着他问,“你想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满室寂静。

迟莲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再三默念不可逾矩。但也许是这间屋子对他来说太熟悉也太安全了,而他又实在被帝君惯出了一身软弱的毛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犹如倦鸟投林,快步扑过去抱住了帝君。

“这是干什么?”

“对不起……”他抵着帝君肩头,被那怀抱一如既往地接纳,却只觉得更加难过,喃喃地说,“是我贪心不足,冒犯帝君了……”

够了。

他对自己说,再痴缠下去,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他得用断腕的决心才能从帝君肩上抬头,然后试图退后一步……结果没有挣开帝君的怀抱。

迟莲:?

帝君巍然不动,单手环着他的腰,轻松得好像根本没用力,但就是能让他一步也动不了,屈指在他面上的泪痕轻轻一刮:“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你这个嘴干脆捐给白玉京做城门算了。”

迟莲:“……”

他还没明白帝君为什么要嘲讽他,一脸找不着北的懵懂茫然,就见帝君微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迟莲仙君,做神仙最重要的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欠债还钱,你随口一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完了?这是打发谁呢?”帝君看他这个不开窍的样子,真是可爱可怜又可恨,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居高临下地教训道,“这两个多月的吃穿用度,仙丹灵药,我亲自到北海骊洲取回来的龙胆,颐遐宫炼药卖的也是我的人情……把你卖了也还不起,更别说我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拍拍屁股就要回玄涧阁?想得美。”

迟莲:“啊?”

“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往后三百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降霄宫,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恩图报不能光靠一张嘴。”帝君不知从哪变出一块软帕,轻飘飘地往迟莲脸上一盖,趁人家看不见,还顺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正好你也收拾了行李,把眼泪擦擦,跟我到后面去挑个柴房放铺盖卷吧。”!

“是我疏忽了。”帝君以掌心托着他的侧脸,“没想到药性这么冲横,应当循序渐进着来,若再谨慎些,就不用叫你平白受这种罪了。”

“才不是。”迟莲声音微弱,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才能说完,却依然固执地辩驳,“要不是帝君在这里,我刚才说不定就撞墙自尽了……治病哪有不遭罪的,帝君没做错什么……”

浓密长睫颤动扑闪,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露出它原本明丽清澈的光彩。眼尾斜飞,瞳孔微棕,在明珠微光下犹如流动的琥珀,清楚地倒映着不远处帝君的身影。

他一开始只看得到晃动模糊的色块,渐渐地视线聚焦,由散漫至清晰。虽然室内用法术遮住了窗外天光,只有壁上明珠柔和如纱幔的朦胧雾光,也足以让他看清长身玉立的苍泽帝君,就如那一天冰心池畔初见,风仪俊美的天神临水照影,向着青玉桥边含苞的红莲伸出手,引渡他脱去草木凡胎,从此步入瑰绮绚丽的玉京仙乡。

他坐在床沿,微仰着头,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拂过耳边,手指轻巧地解开了蒙

一个打落牙也要和血吞、从不低头服软的人,在最痛的时候会抓着手喊他的名字,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棒槌开花的情节,苍泽帝君也不行。

前两天还听到点动静就拔剑,现在疼得要昏过去都不忘给他找补,帝君恍惚以为自己捡了个小棉袄,心中熨帖之余更加酸软,只是见他语句断续,神思不济,不宜再耗费心力,便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道:“小仙君嘴真甜。既然如此,以后每天都由我来陪着仙君上药疗伤,好不好?”

迟莲闭着眼,闻言唇角弯起:“好。”

迟莲在降霄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把仙丹灵药当饭吃,苍泽帝君不假人手亲自照顾,就这么精心地将养着,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才见起色。

住眼睛的缎带,紧接着那熟悉的气息倏然远去,迟莲下意识地闭着眼睛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一下子就慌了:“帝君?”

“我在这里。”

帝君退到他几步开外,声音从容镇定,带着温存的安抚之意,“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不要着急,慢一点,抬起头来看看我。”

从这日以后,帝君果然没有食言,亲自承担起了为迟莲疗伤的重任。然而蚺龙毒性峻烈,即便有龙胆入药,治起来也如抽丝一般缓慢。帝君最初还叫明枢仙君隔三差五来照看迟莲,后来因为要陪着他上药止痛,再加上迟莲眼睛看不见,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下意识地去拿剑,总这么一惊一乍也怪伤神的,索性连明枢仙君也不必来了,只有帝君一人能进出这间屋子。

他在迟莲的帐子角落里挂了只白玉铃铛,每当到来时不需通报,铃铛便会无风自响;迟莲若有事找他,也只消摇一摇铃,用不了多久,帝君自会过来见他。

帝君总算是没有白等,稳稳当当地张手将他接了个满怀,感觉到迟莲极其眷恋地抱紧了他,两片蝴蝶骨振翼欲飞,瘦得比他那把旧剑都硌手。

两个月来为了治伤受尽折磨,实在难受时也只会握一下他的手,迟莲一直以来强硬得像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却如同走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溃败地卸下铠甲心防,无言地埋进了帝君的羽翼之下。

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帝君生生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换作其他任何神仙,都不可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仙侍身上付出这么多宽容和耐心。

蛇毒拔除干净那天,迟莲终于获准睁眼下地。其实这几天他的眼睛已能大致感觉到外界光影变幻,只是帝君管得严,怕他留下病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蒙眼的状态。结果到了可以睁开眼时,他又止不住地心中惴惴,生怕那些从眼皮透过的光线只是幻觉,一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帝君左手在他鬓边轻轻一拂,淡蓝灵光闪烁,迟莲便觉眼皮发沉,听他说“睡吧”,心里知道帝君在旁边守着,终于敢放任意识滑落缥缈深渊,在法术中渐渐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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