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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

第 43 章 花非花(五)

迟莲答不上来。

帝君却道:“天赋资质倒在其次,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要知道逃跑退缩都是最容易的;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拼死拼活,虽是人之常情,也算精神可嘉;居高位者受天下供养,为苍生大业而奋不顾身,已经是值得称颂的功绩;但自身一无所有,却能为拯救旁人挺身而出,赢了没有多少好处,输了赔上命不说,还要被指不自量力,因此这是最难的,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但是你要记住,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他对自己的狼狈和美貌都一无所觉,帝君却看不得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脸,从他手里抢过了软帕,细致地擦去面上泪痕,顺便把扑乱的头发也理了理,才慢悠悠地道:“小猫洗脸还知道左右绕三圈,堂堂仙君就这么花着一张脸,你倒是敢走,我都不敢放你出这个门。”

迟莲:“……”

帝君也看出来他是被大喜大悲刺激着了,又对九重天上的人情世态不熟悉,然而深究下去,归根结底是因为仙侍出身、先天后天合力造就的自卑,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板得回来的毛病,得从头开始,花上几十年的耐心慢慢地教养磨合。

他的底色并非高高在上的悲悯,只有孤绝而凛冽的坚硬,却让人有种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迟莲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干了。

“……”

帝君不到一个时辰之内被他连抱两回,展臂迎进怀里再摸头顺毛等一系列流程已然十分熟练:“好好说话,别以为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我会好好学的,帝君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迟莲把头埋进了帝君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可以帮帝君分担负累,为天下苍生去死也行,但是帝君不能消失。”

太阳怎么会陨落?

如果苍泽帝君不在了,天庭还算什么天庭?白玉京也只不过一座建在天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帝君好多年没正面硬接过这么直白的孺慕之情,他座下五位仙君,要么是已经到了承受别人撒娇的辈分,要么是出身贵重打小众星捧月,对他只有尊崇没有依赖,骤然得了个没他就不行的小棉袄,简直是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里戳,心里当即软成了一个棉花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微微垂眼,温柔地注视着埋首在他怀中的人,“前面几百年我替你遮风挡雨,等你能挑大梁了,往后万万年都是仙君罩着我,怎么样?”

迟莲并不把他这话当成戏言,抬起头注视着他,认真地道:“说定了。”

“我会保护天下人,也会保护帝君。”

帝君被他那清澈澄明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受不了似的抬手盖了一下他的眼睛,硬把话题掰回了正路上:“殿里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再问我要。

迟莲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闪,像蝴蝶乱飞,轻声问:“要什么都可以吗?”

帝君深知他是个很少主动开口要东西的性格,乍闻此言还有点好奇:“可以。你要什么?”

迟莲有点赧然,稍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想要帐子上那个白玉铃铛,可以吗?”

那时他眼睛看不到,防备心又重,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受惊,帝君为了让他少闹腾,在帐上挂了个白玉铃铛,只要铃响,他便知道是帝君来了。

帝君被他这一下接一下戳得几乎立场全无,就算迟莲现在说想把房子拆了他都会欣然答应,还要在旁边夸他拆得又好又快,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君。

“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行。”帝君放下手,就势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那个铃铛还是简陋了点,且等一天,我给它稍做改动,加个传讯的法阵,你用起来就方便了。”

先时迟莲窝在帝君殿中养病,除了明枢仙君外没人见过他,等他正式迁居濯尘殿,帝君座下仙君便逐一过来拜会。

说是探望,其实众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小师弟,只差过一道明路,因此对着迟莲就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客套,更多是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像寻常神仙看不入流的仙侍那样居高临下地挑剔,反倒是含着很高的期许,哪怕迟莲如今的修为还不如院子里随便栽的一棵千年古树。

转眼又过一月,迟莲才刚熟悉了降霄宫前院的地形,能分辨清楚包括帝君在内的所有神仙,逐一拜访过各位同门的宫殿,帝君便向九重天广传钧旨,宣告将在三日后开天门收徒,令弟子迟莲正式拜入降霄宫。

这下子简直是水泼进热油,整个天庭都炸了锅,众仙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迟莲是九天十地哪一位尊神的子嗣,得到所有神仙的否认之后,又开始猜他是否是帝君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

最后还是碧台宫的青阳仙尊给了句准话,言明迟莲本是玄涧阁一朵晚开红莲化形的仙侍,因十方岁宴上被蚺龙打伤,不知怎么就入了苍泽帝君的法眼,竟然一步登天,爬上了别的神仙一辈子也摸不到的高位。

虽然猜他是帝君的私生子不怎么好听,但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仙侍突然走了大运,加诸迟莲身上的传闻立马就难听了好几倍。然而苍泽帝君积威之下,没人敢当面指摘一句,还得在迟莲正式拜师当日,不远千里地送上礼物道贺。

这一日,九重天上降霄宫朱红正门缓缓拉开,满天霞霓流光耀彩,玉箫金琯与鸾凤清音和鸣,一百零八级玉阶穿过缭绕云雾,悬空铺展至迟莲脚下。

他化作红衣乌发的本相,眉心一点莲花印记绯红如血,赤足登上纤尘不染的台阶,脚步落在哪里,哪里便如水波漾动,霎时间生出一片碧绿的圆叶。

他专心地走着,因为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所以环绕在身周的各种目光和私语都好像远远地隔在另一个世界,他越是专注,越感觉到无论是灵气还是风云都在响应着他心中期许,承托着他不断向前。

他的名字里虽然被刻上了一个“迟”字,却不想让那个人等得太久。

等到登上正殿,帝君升座,五位仙君分列两侧。其实这时迟莲身在地面,众仙都浮于半空,距离依旧十分遥远,但他走完那一百零八级玉阶站到这里,心底反而一片澄明,从前那些怀疑忐忑、战战兢兢、在别人的目光里萌生的羞惭卑微,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自己在被谁温柔地注视,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回应那道目光。

红衣仙君俯身而拜,长发流泻如水,落进新雪般的云雾之中。

“弟子迟莲,拜见天尊。”!

迟莲一手拿着自己的唯一家当,另一只手被帝君牵着,蜷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里,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偏间,先在降霄宫主殿绕了一圈,参观过帝君视事宴居之所,再穿过葳蕤花木与朗阔庭院,一直走入园林深处,最终在琉璃池畔一处玉阶彤庭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牌匾,帝君在旁边问:“认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吗?”

一笑,被帝君惩罚般地捏住了脸颊软肉:“还好意思笑?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你个小没良心的。”

“降霄宫入门的仙君至今不过一掌之数,想拜进我门下的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比他们强在哪里?”

帝君倒没因为他的退缩而不高兴,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留下你,看你可怜凄惨前途渺茫,还是图你端茶倒水比别人利索?”

迟莲还没从悲伤情绪里挣脱出来,就让帝君的手帕糊了一脸。他胡乱地蹭了一把脸,犹豫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帝君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吗?”

迟莲老实地答道:“回帝君,殿名‘濯尘’。”

“错了,”帝君微笑着纠正,“上面写的是‘柴房’。看来你的学问还需精进,往后没事要多读点书。”

见迟莲没作声,帝君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太小,后面又没个人看着,怕你照顾不好自己,等再大一点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要是想住得宽敞些,就给你换到后面去。”

“要说身世堪怜,仙侍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能说得不重样;要说吃苦耐劳,这段时间净是我给你端茶递水,合该是你收留我才对。”

迟莲原本心里像装着千钧重的石头,沉沉地直往下坠又看不到头,听了他这话也

实在没忍住,“扑哧”

在他意味深长的注目中,迟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非常生硬地赞美道:“惭愧,帝君的学问实在是精深……深不可测。”

帝君心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犟种我何苦睁眼说瞎话,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矜持地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言罢牵着他向濯尘殿中行去,一面道:“降霄宫后头地方广阔,有仙山云海之类的景致,活动起来方便,北辰明枢他们都在那边住着。这里尚属前院,离我最近,又挨着琉璃池,莲花天性亲水,也算是个养人的地方。”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若我与其他天尊都不在了,能替我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其实两个月来,迟莲一直觉得帝君和传闻中人人敬畏的形象不太一样,他不爱摆架子,不讲究排场,虽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但面对他时也并不觉得盛气凌人,私下里更是称得上温柔随和。但当他站在空旷无人的宫殿中,以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那种经过万古风霜洗练、犹如厚重山脉一般的庄严神圣便顷刻间展露无遗。

迟莲环顾着重重帷幕与画屏深掩、一眼望不到头的濯尘殿,没理解他说的“宽敞”是什么概念。

“能留在降霄宫已是我的造化,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道,“您实在不必为我费这些周折……我已经承了帝君太多恩情,只怕回报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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