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富察氏

属于包衣的，下午就已经被内务府差点清楚给带走了。不属于包衣的，倒是暂且留下了，可府里就那么几个人，厨房放两个，门房放两个，弘旺和淑珍那边各自放几个，也就没剩下多少了。

她房间的门口，也已经连个看门通报的人都没有了。

看清楚站在门口的身影，八福晋低下头，先用帕子将眼泪擦干净，然后挺直脊背：“你来做什么？也是怨怪我昨天做的不对的吗？”

书本不算厚，从民间女子寻常的礼仪一直到宫里的规矩礼仪,买书的人对自己要求高，就可以多看点儿，对自己要求不高，那就少看一点儿。

但字数多不多的，对八福晋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抄书。当年良妃过世，八福晋也不是没抄写过佛经。

对她来说，最大的惩罚是,这书是四福晋写的。八福晋对皇后的怨恨,那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先是在德妃还在的时候，德妃也不喜欢四福晋,良妃也不喜欢八福晋。

庶民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穿棉布麻衣，吃粗茶淡饭，所用所需，都不能逾矩。

虽然因着皇后娘娘的那些发明，皇上对民间的种种用度都十分宽容，只要买得起就可以用，但他，已经是记录在册的人了，只要被人抓住一点儿小辫子，怕是皇位上的那位就恨不得赶紧将他给抓起来杀掉的，所以，能不逾矩还是别逾矩了。

“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们府里空地方如此大，不如咱们开一片地方做菜园子？”允禩像是没看到八福晋刚才擦眼泪的动作，只伸手点了点：“我打算将正院让给弘旺，皇上虽然剥夺了我的身份，但弘旺还是正经的龙子凤孙，他还在玉牒上，这府里，日后若是由弘旺当家作主，指不定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你我二人，就且先搬到后院去，我种田，你纺布，我们不见外人，也不听外面说什么，好不好？”

八福晋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吧，但又觉得嗓子干得很，又像是一团棉花塞在嗓子眼里，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你得空了也帮我做几件衣服，我想想，你这都多少年没给我做过衣服了？我身上的荷包，都带了十来年了，早就又破又旧了。”允禩继续说道，八福晋想说，愿意给你做衣服的人多了去了，少我一个又何妨呢？她还想说，你早几年身上带着的荷包就不是我做的了，现在又找出来那旧的，有什么意思呢？

可奇怪的是，这些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见的是允禩脸上的皱纹——他还没雍正年岁大呢，雍正却是满面红光，身强体壮，走路带飞。允禩却是眼角有皱纹，额头有周围，脸颊枯瘦，身体削瘦。

她还看见了允禩头上的白发——虽然就那么几根，但现在已经白了一大半儿了。

想想他们夫妻有多久没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呢？自打弘旺他们出生，他们夫妻，只要开口，都像是吃了炮仗，要不了几句就能争吵起来。

吵什么？吵弘旺的事儿，吵淑珍的事儿，吵皇位的事儿。

她一开始嫁给这个男人，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他能登上皇位，还是为了他才华相貌？

对了，恍惚记得，是为了他的相貌吗？当年的八阿哥，美貌之名传遍京城，她听说了之后，特意进宫求了宜妃娘娘，然后借机偷偷的见了一面，自此，一颗芳心就落下了，再然后，她就求了外祖父，非君不嫁了。

刚成亲的时候，他们甜甜蜜蜜，夫妻之间谈论些什么呢？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反正，肯定不是皇位争夺，孩子教养之类的事儿。

允禩看她发愣，就伸手：“走吧，咱们出去看看哪块地比较合适。有些地方是栽种了你喜欢的花草的，到时候咱们就留下来，你好好养着，回头咱们还可以做胭脂用，府里日后这开销怕是要麻烦了，弘旺毕竟年纪小，可能没办法孝敬咱们，所以咱们只能是自给自足了。”

顿了顿，又安慰她：“不过你放心，我留着有私房钱呢，咱们就算是买不起太好的，也可以买得起还可以的，到时候你要是不会做胭脂水粉，咱们买也行，总之，少不了你用的。”

“开块儿菜地之后，咱们再养几只鸡，到时候可以炖鸡汤，我记得，你就会做这一道菜，咱们刚成亲，你天天都是炖鸡汤，吃的我流鼻血呢。”然后，婚后两三年，短短两三年，允禩就再也不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了。发福之快，简直是兄弟之中的第一名，超越所有人。

吓得康熙还特意让太医给允禩诊脉了呢，生怕他是生病了。

“我现在，可以学别的。”想到当初，八福晋脸上也微微带了些笑容，她自己可能也没察觉到，只声音略带了几分沙哑的说道：“你喜欢吃白斩鸡吗？或者，咱们可以养几条鱼？后院有个小池塘呢，还可以种莲花，又能赏花，又能得莲藕，咱们还可以养几只水鸭子。”

蓦然之间，允禩就红了眼眶，他伸手去拉住八福晋的手，连连点头：“好，你喜欢什么咱们就种什么，到时候你要是不喜欢荷花了，咱们还能种海白菜。”

八福晋点头，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也红了眼眶，然后，她回握住允禩的手，说道：“那咱们，今天就搬到后院去住？”

不管啥时候搬，只要你还愿意和我一起住，这就可以了。夫妻几十年，早已经是分不开了，不管是怨恨也好，爱慕也好，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还活着。

但德妃再怎么不喜欢四福晋，雍亲王也并没有为了德妃就要求四福晋如何如何,甚至还会帮着四福晋躲避来自于德妃的刁难。四福晋和德妃对上的时候,雍亲王也都是帮着四福晋，而不是帮着德妃。

她呢,从不能说良妃一点儿不好，不然哪怕是胤禩再对她如何好,下一刻都要翻脸。良妃不喜欢她,良妃虽然不是那种想法子磋磨儿媳的人,但是她会用谴责的眼神看你，她会对你表示失望，她会不见你，她善于用各种精神方面的攻击来针对八福晋。八福晋每次一见到良妃，就总觉得自己不该活着，不该霸占着八福晋的位置。

当年未出嫁，她在京城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明珠，也是多少人想求娶的贵女，可现在，她成什么样子了呢？

“福晋。”外面有人喊道，她抬头去看，对了，屋子外面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了——因着这一场闹，皇上让人收回了廉亲王府的牌子，既然不是廉亲王府了，自然是也不能用那么多的下人了。

她是妲己，是红颜祸水，是祸国的妖姬。所以，四福晋也该死了才对。

因着八福晋在宫门口大闹的一场,不光是皇上觉得生气，就是宗室里都觉得八福晋此行无状，给皇家脸上抹黑了,所以就是八阿哥再怎么求请，八福晋依然是被皇上下旨斥责，然后责令在府里抄写礼记——皇后还是寺附近的时候让人编写出来的有关于礼仪和规矩的书。

四福晋最后弄死了德妃，上到康熙下到雍亲王，谁也没说什么不应该。八福晋最后还不得不背上了一个气死良妃的名声。

同样是不纳妾，四福晋光明正大，哪怕被人议论是泼妇，被人指责没规矩，但她要做的事儿，就是雍亲王都不反对。坚持到了最后，人人都觉得四福晋是性情中人，人人都夸赞她能坚持到底，有原则。

她原先是嫉妒，嫉妒四福晋，后来是憎恶，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讨厌的人呢？再后来，就是恨，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样的人呢？活生生就是她的对比，只要有四福晋在，永远显得她八福晋这么的凄惨，这么的不像话。

如此憎恨厌恶皇后的人，现在得到的处罚却是抄写皇后娘娘当年编写的书本，这多讽刺啊，越发显得八福晋低如尘埃，越发显得皇后娘娘高高在上，越发让人觉得，八福晋像是个小丑一样。

她自以为自己闹这一通是给皇后造成了困扰带来了麻烦，结果，人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就好像她是脚底下的泥土，是空气里的尘埃，是草原上的一株草，完全没给人带来什么影响。

八福晋拿着那书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落泪——她这一辈子，活成什么样子了呢？

她左思右想，只觉得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就是子嗣——四福晋生了儿子，而她没有。

看，世人就是这样浅薄，同样的一件事情，生了儿子没有，就成了两种品性的断定原则了。

“不是，我是来和你说，皇上不光是让人摘走了廉亲王府的牌子，还剥夺了我皇子的身份，现在我就是一介庶民了。”胤禩说道，跨步进门：“今儿上午，皇上也颁下圣旨，责令兄弟们改名字，以后，我就是允禩了。”

虽然名字是允禩，看似还在排行里，但他已经是连进宫的资格也没有了，同样的，皇子能享受的，他全都享受不到了。

恨着恨着，这股子仇恨，就成了她的支撑——四福晋都还没死呢，她为什么就要先放弃？

在宫门口大闹一场，也是因为她想揭穿皇后的真面目——皇后也是个毒妇，也是个妒妇，也是个容不得人的气量狭小的妇人，皇后就是因为一己之私，所以才撺掇着皇上处置了廉亲王的。

可她呢？说她不自量力，说她蛇蝎心肠，说她妒妇，说她气量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