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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黑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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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半碗小米粥老于抬头看看桌子,疑惑的问:“桃花呢?啥时候了还不起?”桃花娘回说:“早起了,闺女起来时你还在呼呼睡呢,每回喝了酒都起不来,还喝。”“起来了咋不见人?”老于不解的问。桃花娘没当回事,喝口粥说:“早走了,天不明就走了,去老四家了,说是去她四姐家住几天散散心,走的时候饭都没吃,啃了个窝窝头,拿了几件换洗衣裳就跑了。”老于叹口气:“这闺女都是你惯的,越大越没正形,脾气还倔,你看夜个黑,一递一句跟我犟,五个闺女数她倔,倔得跟驴一样。”桃花娘终于生气了,瞪眼老于:“我惯的?你的闺女你不知道?从小到大跟你是一模一样,又犟又倔,都是方你长。还说闺女象驴,这是当爹的说得话?闺女是驴你是啥?老——倔——驴——”老夫妻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拍打门板声:“叔,开开门,俺俩是跟你去烧锅干活的。”老于命令桃花娘:“快去开门,我给烧锅找的新伙计来了。”

老于带着俩新伙计来到西沟后太阳已升起了老高,自己先领着他们去见掌柜郭中武。在郭家大门口碰到了厨子四儿,四儿告诉老于掌柜的去窑场还坛钱,估摸着也快回来了,临走交代了,不用等他,让老于直接领新伙计上烧锅干活,于是老于领了俩人往烧锅走去。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烧锅在西沟村最西头,院子呈拐尺状,有二十几亩大,院墙和房都是石头垒的。进大门先看见院子西边一排南北走向石墙蓝瓦顶的高大房子,屋子中间有一道山墙把这排房子拦腰分成两半,山墙南边的屋子里是一个个发酵用的窖池,北面的房子用来配料、翻料和蒸料。房子最北头有一根高高伸出房顶的蓝砖烟囱,烟囱下面是郭家的大烧锅。小米粉碎加曲加老酒糟加谷壳加黑龙潭的潭水入窖池发酵,发酵好的酒醅经过烧锅的高温蒸馏,原酒从烧锅下面的一个小管子里流出来了,再装坛经过三年的窖藏,便是鼎鼎大名的郭家烧酒——黑龙酒。日本人没来前郭家的烧锅日夜不停,烟囱也日夜冒烟,现在烧锅也就是十天一开锅,仅仅维持烧酒不断罢了。

桃花沟的民户不多,只有几十户人家,山石垒就的房子杂乱无序的散落在山脚下。快晌午时老于回到了桃花沟,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各种饭香混合着花香进入鼻腔,让闻惯了酒香的老于一时难以适应,连连打了好几个嚏喷。他牵着驴来到家门口,推开两扇门板进入院里,将驴拴到院子东头的椿树上,老于的媳妇听见动静从厨房跑了出来,看到老于一脸惊喜:“咦,她爹,你咋这时候回来了?”边说边赶上去帮着往下卸那坛黑龙酒和羊腿,手上忙着嘴也没闲:“她爹,掌柜的又给你怎多东西?咋回事,烧锅不是不中了?”说着又回头冲屋里喊:“桃花,你爹回来了。”老于搬着那坛黑龙酒边往屋里走边说:“谁说烧锅不中了?竟说些败兴话。做得啥饭?”

“爹,你回来了,做得下米条儿。你买羊肉了爹?我这就给你炒,让你喝两盅。”门帘一挑,一个姑娘拿着一把擀好的面条打屋里出来,笑着对老于说,她是老于的小闺女于桃花。老于咧嘴一笑:“还是俺闺女孝顺,晌午不敢喝酒,后晌还有事儿,吃黑了饭时喝吧。”桃花说:“那就黑了给你炒羊肉,我还在山上摘了好多蘑菇,都给你炖上,看不香死你。”“中,中,到时候瞧你能不能把爹香死。”老于笑着搬酒进屋。

山上白面金贵,捞面条很少吃得起,平常都吃糊面条或者是下米条。做下米条时先把小米、黄豆、青菜和盐放锅里煮,熟了后放一小把擀好的面条。然后拿把放小半勺油的铁勺,铁勺放在灶台火洞里,让窜出的火舌舔舐勺底,等油在铁勺里翻滚打旋儿时将花椒和切好的葱花、姜丝、蒜片放进去一煸,那香味飘得满村都闻得见。这时候面条也熟了,把油勺往饭锅里一捅,热油和饭汤相激发出“呼噜噜”的声响,饭就得了。这种做法作出来的“下米条”粘乎乎香喷喷,好吃的能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

送入中间酒库的烧酒要在五年后处理,它们被分为三部分进行不同的处置。一部分用U型铜管分装入十二斤的小坛,作为五年老酒上市;一部分继续储存,十年后分装进小坛成为十年陈酿出售;最好的一小部分烧酒则被装进一百五十斤的大坛,封上用石灰、鸡血、药材末、谷壳、黑龙潭水搅拌而成的特制泥封贴好标签后送进地下酒窖存放,烧锅每年送进地下酒窖储存的烧酒有几十坛。地下酒库的入口位于后酒库大门右侧,进酒库门右拐,地下有面方方正正的厚重铁板,铁板上有把大铁锁,打开铁锁,揭开沉重的地窖铁门,露出黑咕隆咚的黑洞,黑洞下面便是郭家最神秘也是最值钱的地方——地下酒窖。未进入酒窖会先闻到阵阵纯粹又香醇的酒香,那酒香沁人心脾醉人百骸,先**了鼻子,再迷醉五脏六腑,继而征服你的灵魂,连不会喝酒的人也会贪婪并沉醉于这悠远而浑厚的香气中。

人出入地下酒窖得顺着一个木头梯子爬上爬下,进酒出酒则在洞口用三根粗壮结实的枣木支个三脚架,架子上绑个大辘轳,两三个伙计一起搅动辘轳的搅把,才可以把一百五十斤重的酒坛拉上和送下。进入里面的烧酒至少得珍藏十年才可以分装出售,酒窖出来的老酒以十五年窖龄起始,分别是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三十五年,高于三十五年窖龄的黑龙酒有六七坛。时间最长的只有一坛,坛体表面已破旧不堪,泥封经坛体久远的侵袭,几乎和酒坛混为一色,很难看出用鸡血和石灰所做的封口的本来颜色。泥封外面暗黄陈旧的标签上的字迹倒还清晰可辨,上面写着“光緒七年”(1881年)等字样,算上它在地上酒库呆的五年,这坛酒应该是光绪二年(1876年)酿制的,到了今年(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已经整整六十八年,堪称郭家烧锅的传家之宝。

院子北头有座土坯墙茅草顶的小房,那是制作酒曲的曲房,曲房东面有两颗老槐树,应该是郭家的先祖栽的,一个赛一个的粗大。院子很大却空空荡荡的。以前院子里是堆积如山的酒糟,酒糟是鸡、鸭、猪、羊等牲畜的上好饲料,郭家的人心眼好,酒糟往往以极便宜的价格出售,于是近的远的甚至山下平原上的老百姓纷纷来买酒糟,有套车来的也有推独轮车来的,再加上来买酒的铁脚大车,院子里一整天都是车来人往热闹非凡。

老于推开厚重的门板领两个新伙计进到院里,正要招呼伙计带新人去干活,猛然发现他闺女桃花坐在院子北头一棵大槐树下眯缝着眼冲他笑。老于像是发现了新奇动物般惊讶,惊讶过后黑着脸走过去吼:“你不是去你四姐家了吗?谁让你来了?来这干啥?”桃花见她爹怒气冲冲的过来,早站了起来,可能被吼惯了,面对老于的高声吼叫并不害怕,只是收敛了笑容,看他爹一眼平静的说:“来烧锅干活挣钱。”老于又吼:“家里不稀罕你挣的钱,烧锅也不要你,你给我,滚——!”桃花顶了句:“俺是来烧锅干活的,不是来给你干活的,掌柜的没让我走,你凭啥让俺滚?”只一句话便勾起了老于的火,青筋暴起的额头下的眼瞪得溜圆,咬着牙:“你到底滚不滚?”“不滚!”桃花轻快但坚决的说。话音刚落老于便冲过去要厮打桃花,他身边两个新伙计赶紧一边一个牢牢抓住他,老于的吼骂声也惊动了屋里干活的伙计,伙计们也都跑出来拉架。

这时候郭中武回来了,一进院子便看到大槐树下一堆人在乱糟糟的嚷叫着什么。自己先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赶紧过去。到跟前先看到了暴跳如雷的老于,然后是安静却不屈服的桃花,在暴怒咆哮着的老于面前,桃花显得瘦弱渺小,随时有被击倒的危险。但桃花既不慌张也不后退,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沙漠里傲然独立的胡杨树,泰然自若的面对狂虐的沙尘暴。郭中武不由得对这个女孩子多看了两眼。桃花身材随老于,个头很高,跟一般男人的身高相若,郭中武估摸自己也就仅仅比桃花高二指而已。郭中武上学时有个女同学身子很高大,但有些瘦弱和驼背,还长了张黄巴巴的小瘦脸,活脱脱一个弯曲的黄虾,从那时候起郭中武就特别厌烦个高的女人。眼前的桃花是个例外,个头虽高,但很匀称,瘦小的腰肢,浑圆的臀部,鼓鼓囊囊的胸脯,无一不在表露着女人诱人的美。当地人对美女的评判有个标准,叫大眼双眼皮,小嘴疙瘩鼻儿。桃花的眼睛肯定是大眼双眼皮的,鼻子也很挺直,嘴巴不算小也绝不大,只是嘴角微微上翘,显示出性格中的倔强。问题出在桃花的眉毛上,她的眉毛不是所谓的柳叶眉,也不是弯弯细细柔柔弱弱那种女人式的眉,而是两道直直的黑眉,极类似男孩子的剑眉。这两道黑直的眉毛将桃花脸上女人式的柔弱一扫而光,与炯炯的大眼一起构筑成一张女孩子别样而又有着傲气的俊脸。

郭中武在看桃花,桃花也注意到了郭中武。她见这个伙计们称之为掌柜的年轻人看模样有二十三四岁,留着山里很少见的分头,三七分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穿件灰色中山装,走的急加天热衣服的纽扣都解开了,露出里面新式的洋布衬衣,衬衣上面的纽扣也解开了两粒,**着白皙的脖项。衬衣下摆掖在裤子里,裤子上束根皮带,穿着黑皮鞋的脚上套了双黑洋丝袜子。看着郭中武的洋袜子桃花下意识的将自己没穿袜子套在布鞋里的脚往后挪了挪,生怕被他看到自己裤管和布鞋之间那段白白的脚脖子。桃花看着这个年轻的掌柜的冲自己友好的微笑,自己反而蓦然感觉有些羞涩,赶紧微微低下了头,同时生出疑问:“这是掌柜的?倒像是新式学校的洋教员,还有点象县里当官儿的。”不怪桃花犯疑,郭中武这身洋式打扮和那些套件黑粗布对襟上衣,穿着有宽大肥笨裤裆黑裤,白裤腰上用根布带随随便便扎在腰里,光脚套黑布鞋的伙计们确实是泾渭分明。郭中武从留学到去东北和重庆做买卖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装扮,有时候还穿西服,他习惯了,从没认为自己有多洋气,也没感觉伙计们很土气。

郭中武听老于嚷嚷了半天,基本上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说:“于叔,天也快晌午了,就是走也得让桃花吃了晌午饭不是?你看这样行不行,桃花既然来了,就在这玩几天。玩烦了,玩腻了派个伙计送她回家,要是桃花真想在烧锅干活,就干呗儿。这个烧锅反正也是叔你管着,让她干啥就干啥,她还敢不听你的话?”老于见掌柜的发话了,不能不听,气哼哼的瞪桃花一眼:“要不是掌柜的说话,非打跑你不可。”然后扭头领着伙计们干活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郭中武和桃花两人,桃花闪着大眼睛冲郭中武笑笑说:“谢谢掌柜的,要不俺爹那脾气非捶我。”郭中武也笑说:“知道你爹脾气大还惹他?你也够厉害的。”桃花像是被揭穿秘密似的不自然的笑笑。桃花当晚没走,和马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马婶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年郭洪霖老掌柜见她领着俩闺女过得可怜巴巴的,便让她娘仨住到郭家,给吃给穿,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儿。现在俩闺女都嫁人了,她还留在郭家。

第二天是开窖池出酒醅上烧锅蒸馏出酒的日子,郭中武早早来到烧锅。烧锅的地面是用熟石灰、沙子、谷壳加黑龙潭水掺杂碎石子铺就的,修整的平平坦坦的地面上堆了层金黄的酒醅,热酒醅升腾的雾气让烧锅房里一片朦胧,烧锅的伙计**着上身,光脚,个个黝黑健硕,用手中的木锨翻弄熟料。在那一片氤氲中隐现出一个高大又苗条的身影,白皙的胳膊拿着一个大个木锨在用力翻动热气腾腾的酒醅。酒醅含大量的水分,死沉死沉,翻动起来很费劲,加上缭绕的热气,她的脸早变得通红,汗珠也随着脸颊不停滚落。她便是刚来烧锅干活的桃花,桃花的到来无疑为颓废枯败的烧锅房添加了美丽的景致,但让这么纤白俊俏的姑娘做如此沉重的劳动,无疑是对美的一种摧残和折磨。郭中武皱皱眉冲老于走过去,由于有了新伙计,老于得以脱离劳动,正在指导新伙计干活。

“于叔,咋能让桃花干这活儿呢?又累又热的?”郭中武说。老于拿开嘴里的烟袋,翻翻眼皮:“她要来烧锅干活,就让她干呗儿,这翻酒醅也是烧锅的活儿,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没人请她来。”郭中武知道老于想用累活把桃花撵跑,自己不忍心这么折磨她,想了想说:“于叔,桃花到底是个姑娘家,身子不如伙计们结实,这屋里湿气太大,要一直干这活,万一落下啥毛病可不得了。酒曲快没了,要不让她跟我做酒曲,你看咋样?”一句话把老于狠了心修理桃花的心劲儿捅透了气儿,他心疼闺女,真怕桃花身子吃亏,叹口气冲雾气中的桃花喊:“桃花,把木锨放那,跟掌柜的去做酒曲。”“哎,知道了爹,我就来。”

郭中武先到院子里等桃花。一会儿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溜小跑出了烧锅房大门,下面的裤管高高卷起,赤着的白脚面上被酒醅染了层淡淡的黄。上面还穿着褂子,两湾雪白的臂膀**在外,左手拿着外衣,右手拎着一双布鞋。因为酒醅的热气加干活出了大量的汗,桃花象刚从水里拎出来,从上到下都是湿漉漉的,衣服紧紧粘在身上,把她苗条诱人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郭中武眼中。郭中武有些不好意思,忙扭头看院子北头的大槐树,嘴里不自然的说:“你先换换衣服,别凉着了。”“没事掌柜的,不冷,咱去做酒曲吧。”说完这句话桃花也看到了紧贴在身子上的衣服,自己仿佛光着身子跟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说话,粉红的脸蛋变得更红,一溜烟跑出了烧锅大院。

等桃花换了干衣裳回来,郭中武已经在大槐树下干起了活。他面前放了个大簸箕,里面全是小米,正在拣剔小米里的秕子、小石块和其他杂质。桃花赶紧也拿了个簸箕,正要把布口袋里的小米往外倒,郭中武发话了:“桃花,你拣豌豆,那个袋里是豌豆。”桃花应了声,倒了一簸箕豌豆拣起来。桃花不眼生不腼腆,干了一会儿活便跟郭中武熟络起来,俩人边干活边聊天。

“掌柜的,做酒曲还用豌豆?”桃花问。

“你爹没跟你说过?”

“俺爹才不跟说烧锅上的事儿,问也不说。”

“哦,我忘了,烧锅上有规矩,不让跟家里人说做酒的事儿。其实说了也没啥,做烧酒的讲究一水二曲三窖,还得有经验,没有这些就是把秘方给你你也做不了。就比方说这酒曲,各家烧锅都不一样,有用大米的,有用小麦的,就咱的烧锅用小米大麦豌豆,还加了中药……”

“还用中药!用的啥药材?”桃花好奇的问。

“用啥药材?”酒曲配方是烧锅机密中的机密,绝对不能给外人说。“她该不是来偷秘方的吧?”郭中武迟疑下:“说也说不清楚,你不懂药材,到时候再跟你说。”桃花“哦”声表示知道,继续干手里的活儿。郭中武偷觑眼桃花,见桃花还是那样,安静坦然,长睫毛下那双干净的眼睛清透的似乎可以看见她的心,自己心里懊悔,生了鄙视自己的念头。这样善良纯净的姑娘怎么可能又怎么屑于偷自己的秘方?好比拥有耀眼金山的人是绝不会惦记穷人的破烂衣衫,学富五车出口成章的巨匠更不会剽窃一个白丁狗屁不通的文章。

郭中武瞎琢磨着,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对着桃花紧张的问:“桃花,你没抹胭脂吧?”“没有,我最烦花儿的粉儿的,打小就没摸过它们,俺娘还说我是假小子呢。”桃花似乎想起她娘说她假小子的怪异表情,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酒曲最怕这些胭脂花粉啥的,一见就坏。”顿了顿郭中武嘴巴张合了几下,欲言又止道:“对了,还有,还有,你,你……”说着说着自己尴尬起来,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桃花倒奇怪了,停了手里的活儿,瞪着眼问:“咋了?说呗儿,怕啥?”郭中武还是不肯说,桃花看着他憋着说不出话的脸乐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还有啥话说不出口?”郭中武似乎下了决心:“那啥,你身上没来吧?”说完赶紧低头。“啥?啥没来?”桃花不解。“就那,那……女人身上来的东西。”郭中武讷讷道。桃花终于明白了郭中武的意思,先红了脸接着立眉横目,绷着脸冷冰冰的说:“干活还兴问这个?这是当掌柜的该问的话?”郭中武闹了个大红脸,搓着手连连解释:“不是,不是,女人身上要是来了也不能做酒曲,要不酒曲有多少坏多少,做不成。”说完已是出了一头的汗。桃花终于理解郭中武为什么说不出口,原来如此,看着他紧张流汗的大红脸,自己绷着的脸又笑了起来,笑了会儿想起来还没回答郭中武的话,扭捏了半天嗓子眼挤出一句话,音调跟蚊子嗡嗡样小:“没有,俺身上刚过。”话一出口感觉自己的脸红的发烫,羞得连忙蹲地上拣小米,再不说一句话。

老于捧着一个黄瓷大碗,碗里的下米条放上了辣椒,他喝口下米条啃口玉米面窝窝头,吃得满头大汗,也吃得津津有味淋漓痛快,这是他吃得第三碗下米条。“他爹,那就是说烧锅又好了?”桃花娘在饭桌上问老于。“嗯,好了,照那个山西老板的买法,刨去还账和开销,我估摸着烧锅一年后能缓过劲儿,再有半年就又有赚头了。”“咋,还和以前一样?”桃花娘又问。老于大力咀嚼着嘴里的窝窝头,腮帮子、喉节跟着牙床上下运动,等他咽下窝窝头又擦把汗这才说:“差得远,差太远了,原先的烧锅那还了得,老掌柜当家时挣了多少钱?那时候一般的小伙计每月还拿三块大洋,吃饭顿顿有肉,现在?可惜呀,郭家恁厚的家底都让日本人给啃没了。”桃花娘叹口气,没答老于的话茬,回头冲院子里喊:“桃花,给驴喂好料,再饮饮,你爹一会儿还得去给烧锅找伙计,别耽误事儿。”“知道了娘,耽误不了。”桃花在外面脆生生的答道。

晚上老于回到家时,桃花和她娘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炒了三盘菜,一盘羊肉炖干蘑菇,炖的时候放了点黑龙酒,羊肉又嫩又鲜,没一丁点膻气。一盘黑木耳炒蘑菇,一盘炒豆芽(自家发的豆芽),一个浅口小竹筐里放了一摞小鏊馍和一把择好洗净的小葱。小鏊馍做起来不费劲,把白面和黑面(玉米面)按三七的比例混合,加入盐、葱花和水搅拌成糊,然后放进小鏊里头烙,烙好的小鏊馍金黄焦嫩,嚼起来香脆可口,回味无穷。跑了一下午饥肠辘辘的老于看到小鏊馍马上抓了一块,又拿了颗葱,一口小鏊馍一口葱的嚼了起来,桃花娘心疼的说:“看把你爹饿的,快给你爹倒酒。”桃花赶紧拿起那个敞口细脖长肚的酒壶给老于倒酒,老于拿起酒杯,眯缝着眼舒服的抿口黑龙酒,呲牙哈出口酒气:“得劲儿,还是黑龙酒喝着过瘾,啥儿酒也没这黑龙酒喝着好受。那年老掌柜的四兄弟娶了个南方媳妇,带来几坛米酒,说是几十块大洋一坛,我喝了口,呸,啥味儿那是?还几十个大洋,白送我也不要。”桃花娘笑着瞪他一眼:“都说一百回了,你厉害,还白送你?有人送你呀?少喝点,你的量可不大,不能喝还老好喝。”老于也不搭腔,拿起酒杯又抿了口。桃花和她娘不喝酒,就着小鏊馍喝粘乎乎的小米粥。

桃花饭碗一推站起来就往自己屋走,进门后把门帘狠狠一摔。本来没事,她这一走一摔帘子气着了老于,站起来想撵进去打桃花一顿,桃花娘赶紧拽住他,老于指着桃花娘骂:“日恁娘!都是你惯的,搁我的脾气非捶她一顿。”桃花娘见老于动了气没敢顶嘴。

第二天鸡叫三遍老于才醒,平时鸡叫头遍就醒了,昨晚生气多喝了点酒,睡得死,幸而喝的是黑龙酒,醒来头不疼身不乏,反而感觉浑身有劲儿。“他爹,醒了?先等会儿,这就给你弄洗脸水。”老于嗯了声穿好衣服坐着吸烟,一会桃花娘端了铜盆打了半盆热水从外面厨屋进来。老于洗好脸,饭菜也端到了桌子上。新熬的小米粥,浅口小竹筐里放了三四个在灶台火洞烧得外焦里嫩的窝窝头,桃花娘又把昨晚剩的的菜烩到一块,热气腾腾的端到了桌子上。老于拿起一个窝窝头掰开,热气便在窝窝头断口处升起,咬一口,焦脆香酥的味道通过口腔传递到了五脏六腑,立即勾起了老于的食欲,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不好!在家都快把我闷死了,出去了一个月还能给家挣一两个银元。你不是说西沟炮楼有个保安队的班长得了烧锅上的东西,日本人一有动静就提前跟烧锅打招呼嘛,那我去了还怕啥?”

老于的家在桃花沟,过了西沟老吊桥(现在是木桥)走个七八里上官路,往东走十几里砂石铺就的马路上野马岭。翻过野马岭再翻三座小山包便是分将台,桃花沟就在分将台下。老于还没到桃花沟就闻到了扑鼻的花香,那是桃花沟漫山遍野的桃花散发的香味。没有人知道桃花沟什么时候有的桃树,也没有人知道那些桃树一共有多少株。只知道这些野生桃树上的桃子即小且涩难以下咽,虽然每到春暖花开时候树上的桃花芬芳艳丽香飘百里。

山里熬小米粥时先把小米和水放一口大地锅里用柴禾猛烧,水开后放些碱面,大火接着烧,烧一会儿换成小火熬,熬半天能闻到小米香味时,勾稀面汁,再过一小会儿撤火,盖严锅盖闷,直到吃饭时才允许揭锅盖。这样熬出来的小米粥不稀不稠,粘乎乎的正可口,粥里除了有小米的香味外还微微有一丝柴禾的香,两股味道混合到一起,便形成了地锅小米粥独特的味道,喝惯了山里香喷喷的地锅小米粥,即便是大鱼大肉也不换。

“她爹,伙计都找好了?”桃花娘问。老于没答话,拿起酒壶把酒杯倒满,端起杯子猛喝了大半杯,辣的呲牙,赶紧连吃几口羊肉,又抿了一小口黑龙酒,过瘾的眯缝着眼,长长哈出口酒气,再夹几筷子豆芽和蘑菇,这才说:“没有,我原先想一个月一块大洋的工钱,等仨月就涨到两块,这会儿哪有这样的好事儿?那人还不是一找一大堆?谁知道跑了一后晌,腿都跑细了也没见几个年轻人,咱这一片儿的年轻人都叫日本人祸害怕了,没死的没被抓的都跑了,都怕被老日弄煤窑里做苦力,好不容易找着俩,就是岁数大点,都三十五六了,说好了明天来家找我,一块去烧锅。”“那不是少一个?掌柜的要仨,这才俩儿。”桃花娘说。老于嘴里嚼着肉喝着酒断断续续的说:“没事,现在烧锅……烧锅还用不了多少人……这俩人先用着,慢慢……再找。”

“不中!”老于用劲咽下嘴里没嚼烂的羊肉瞪着眼梗着脖子说:“烧锅是找新人练手,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啥,再说烧锅上都是男人,你一个女的去干啥?能干啥?”

“家里不缺你挣的银元,我挣得够家里花,你的嫁妆也预备齐了。西沟没老日你也不能去,世道太乱,你一个闺女家的,去哪儿都不稳当。老老实实跟你娘在家,闷了就去你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家转转。”

“真不叫我去?”桃花不死心。

“不叫。”老于冷冷的说。

“你说啥?”

“我说俺想去烧锅干活,烧锅不是正好缺一个人嘛。”

院子南头拐尺头的部位是五排东西走向的瓦房,也盖得高高大大的。前两排是粮库,后三排是酒库,五排房子都没有窗户,只在每排房子东西山墙上端紧挨屋脊的地方开个圆形的通风孔。第四排和第五排是藏烧酒的房子(烧锅称其为酒库),只存放三年的普通烧酒,第三排房子分地上、地下两层,地上放置五到十年的老酒,离地面一丈多深的地下有个极其宽敞的大酒窖,用来存放时间更长的陈酿老窖。

郭家烧锅的酒坛分为小、二小、中、大四种,分别装五斤、十二斤、一百斤和一百五十斤的烧酒。烧锅每天酿出的烧酒装入一百斤的中号酒坛,封口贴标签后大部分送入普通酒库存放,小部分入中间的酒库存放,它们至少要在酒库里呆上三年。这批酒在普通酒库呆满三年后,伙计们将酒坛开封,然后把一个U型铜管的一端插入酒坛,进入酒坛的管子距离坛底有三指的距离,伙计通过U型管另一端把坛内的酒抽出来,分装进一个个十二斤或者五斤的小坛,小坛封好泥封贴上标签后便可以上市销售,这是郭家烧锅销量最大也最普通的黑龙酒。而中号酒坛里剩下三指深的酒底则要集中起来再次沉淀,一个月后再次分装入小坛。以前烧锅生意好时,每天都有烧酒入库,每天也有满三年的老酒出库,但现在后面两排普通酒库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中间的酒库还放满了烧酒。

“女的咋了?男人能干的活俺都能干,你在烧锅干活,成年不回来,家里地里的活不都是我跟俺娘做的?俺啥干不了?”桃花噘着嘴不服气的说。稍停停又顶了句:“俺奶也是女的,没有她,哪有你?”

“犟嘴!”老于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撴,黑着脸说:“烧锅和西沟炮楼就离一二十里,万一要是遇着日本人,咋办?兵荒马乱的你一个闺女家去烧锅干啥?嗯?规规矩矩在家待着不好?”

“爹,要不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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