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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黑龙酒

4

第二天缸里的小米豌豆大麦都浸泡好了,按照制曲的步骤,下一步该用磨磨碎它们,石磨在院子南头粮库前头。郭中武和桃花用大筐把小米豌豆和大麦混合在一起抬到石磨上,石磨的枣木推杆上套上毛驴,在毛驴蹄子单调的哒哒声中石磨咯吱咯吱转动起来,湿湿的粉末从石磨下面的一个槽道里流出来,落到地上的簸箕里。桃花用笤帚把混合料扫到石磨顶上的进口里,郭中武则把簸箕里湿漉漉的料倒进袋子。

一两天接触下来,郭中武喜欢上了桃花。桃花是个直脾气,高兴就笑,急了就发火,对自己的掌柜郭中武既不讨好也不谦卑,从来都是落落大方。郭中武看着桃花优美轻盈的身姿,俏丽安静的脸蛋,不知怎的一丝笑容迅速升到自己脸庞上,心里赶紧提醒自己,不可以多想桃花,人家还是个黄花大姑娘,而自己已经是没了两次老婆的鳏夫,还比她大了许多岁,不能也没资格对她胡思乱想。

桃花见郭中武低着个头只是想心事,脸上还带了笑,好奇的问:“掌柜的,想啥心事呢,那么高兴,是不是盘算烧锅的买卖,咱烧锅往后还能跟从前一样好?对不?”桃花的话把郭中武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先给桃花一个灿烂的笑,然后说:“对,不出意外的话烧锅会越来越好。”接着又问:“对了桃花,那天前晌,就是我说不让染指甲草那会儿,你好像要和我说啥,咋又不说了?”

快晌午时俩人在沉闷的气氛中拣完了小米、豌豆和大麦,并把它们堆到十几口大水缸里加入黑龙潭的潭水浸泡。下午俩人吃了饭又早早来到烧锅大院干活,水缸都在大太阳下面,隔一会儿得把水缸里浸泡的小米什么的翻一遍。太阳又毒又烈,只一会儿郭中武便热得满头大汗,望眼同样一头大汗在缸里搅拌小米和豌豆的桃花,忙倒了一碗茶水递过去,桃花低着头干活,看不见他的茶,郭中武无奈只得开口:“给。”说完心里做好了吃桃花钉子的准备。桃花抬头先看见那碗茶,接着看见郭中武一脸的紧张和不自然,并且脚跟后挪,做了随时后退的准备,自己绷不住想笑,竭力忍住,忍了几忍还是扑哧笑出了声。于是从上午到现在笼罩在俩人间的阴沉空气随着这笑消弭于无形,气氛又融洽了,俩人恢复了说笑。

说笑归说笑,活儿还得干,天儿热加上在大缸里翻搅浸透水的粮食很费力气,俩人很快又是汗如雨下。郭中武伸手抹了把汗,无意中看见桃花的领口让汗浸的透湿,紧紧贴在皮肉上,不禁想起上午翻拌酒醅时桃花大汗淋漓的模样,又想起她衣服贴着肉的苗条身子,一时心热脸红,心里怦怦直跳,赶紧没话找话:“桃花你挺厉害的,前晌翻料一点也不比伙计们慢,累不累?”桃花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没抬头说:“不累,在家啥活都干过,这活不算啥,累是不累,就是那酒,酒,酒醅的味儿太难闻,俺就纳闷了,黑龙酒味儿也好闻,喝起来也好喝,咋没做成前恁难闻?”郭中武一笑解释:“世上的东西都这样,没成前一个样,成了后又一个样,比方,比方说……”郭中武第一个想起来的例子是庄稼,上庄稼的粪土很难闻,但结出的粮食是香的,想想这个比方对着桃花这样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太不雅。又想拿皇帝没成功前可以和大臣同甘共苦一旦做了皇位就大杀功臣做比喻,估摸着桃花不感兴趣。最后说:“你看猪油,肥乎乎脏兮兮,多恶心,做成蜡烛后家家户户都用,都离不了。”桃花停了手里的活,笑着说:“那蜡烛可比不上黑龙酒……”

郭中武没听桃花下面的话,潜意识中想起她先前的一句话“这黑龙酒味儿也好闻,喝起来也好喝,咋没做成前恁难闻?”难道桃花会喝酒?“你会喝酒?”郭中武冷不丁冒出一句。一片红晕飞上桃花的脸颊,停了会儿不好意思的应了声“嗯”。郭中武听了怪物一样上下打量桃花。在当时喝酒的女人一般有三种,一是梨园戏子,二是**烟花,三是富家太太小姐。象桃花这样一个模样俊俏的山里黄花闺女竟然会喝酒,如果桃花不说,郭中武就是想破了脑袋,让脑细胞破壳而出,在外面清新的空气中透三天三夜气也想不起来。不由得自言自语:“你咋还喝酒?一个女人家的。”语气带了奇怪和不满。一句话惹火了桃花:“女人咋了?男人能喝女人为啥不能喝?”说完撅嘴弯腰干活,不再理自己的掌柜。

“咋啦?就你留过洋的能读论语,俺山沟里的小丫头就不能读?”桃花半真半假的嗔道。

“看你说的,我就是问问嘛,谁说你不能读了。”郭中武喜欢桃花这亲近的嗔怒,心里甜丝丝的受用。

桃花扭头看眼院子北头的大槐树,像是在想心事,半天接着说:“小时候俺爹嫌我野,说让我读读书,磨磨性子,送我进了私塾,跟我同去的还有俺村黄秀才的孙女。私塾在分将台,一个老先生教三四十多个学生,学生差不多都是分将台本村人,就我跟黄秀才的孙女是外村的,私塾上还就我俩是女的。那年我八岁,黄秀才的孙女不到七岁,个头矮我一头,分将台的孩子挺坏老欺负俺俩。有一回一个叫驴蛋儿的把黄秀才孙女坐的板凳腿儿锯坏了,就连一点,黄秀才孙女坐上去,‘咔嚓’,腿儿断了,她摔一屁股墩儿,疼得嗷嗷的哭,一群学生跟着驴蛋拍着手哈哈笑。偏那天先生不在,我过去捡起断板凳腿儿照驴蛋头上就砸,也不知道砸了多少下,最后驴蛋哭着跑了。没一会儿驴蛋带了他四哥五哥来给他出气,驴蛋一指我,‘就是她!’他四哥看我一眼,楞那了,然后转身一脚把驴蛋踹翻,骂他:‘连个女的都打不过,笨猪!’扭头就走,老五也骂:‘还有脸哭!’也跟着走了。”说完桃花开心的笑,郭中武也笑,笑了会儿桃花又说:“打那起再没人敢欺负俺俩。”郭中武又凑趣:“那驴蛋也太不经打,你一个小姑娘家的,能有多大劲儿?打他一顿板凳腿儿还哭了,丢人。”“不是不是,打的劲儿可不小,驴蛋剃得是光头,打完了,他一脑袋都是包,满头疙疙瘩瘩的,怪可怜的,难怪他哭。”说完自己不好意思的笑,笑里带了对驴蛋的愧疚。

郭中武摸摸自己脑门,自言自语:“还亏没得罪你,要不……”故意停了不说。桃花瞄一眼郭中武:“我早不打了,再说打个疙瘩怕啥?你不是说了,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劲儿?”说完低头捂嘴偷笑。郭中武又摸摸头:“我不是怕起疙瘩,我是怕有洞,依你现在的体格一板凳腿儿下去,肯定给我开瓢。”说完又摸头,桃花早笑弯了腰。

第三天该踩酒曲,踩酒曲需要的人手多,郭中武早早把烧锅所有的伙计都召集了过来。先把一张大粗布放到曲房外面的地上,把磨好的料倒上,再把磨碎的五味药材倒在料堆上,又搬来一摞象砖头样的陈酒曲,把它们磨的粉碎后也倒到料堆上,然后命令伙计把还湿着的料翻均匀。翻料的功夫另外几个伙计扫地,地扫干净后撒上一层谷壳子。谷壳撒好后老于指挥伙计们搬来做酒曲的模子,模子是枣木做的,大小、式样和做砖坯的模子差不多。老于让人把这些模子摆放在谷壳上,半步远一个,摆了个椭圆形,模子放好,料也翻完,用簸箕撮上料往每一个模子里填,填满后料得冒出个尖儿。模子填完后烧锅所有的伙计,包括特意叫来的厨子四儿和马夫小张以及郭中武和桃花在内的十个人都赤脚站着。老于把他们按着力气的大小排成一排,然后嘱咐大家伙,待会儿用最有劲儿的脚死劲儿踩模子里的料,有多大劲儿用多大劲儿,但要按照顺序来,每人每次只能踩三下。

开始踩曲,老于脱了外衣,**黑且结实的上身,可着喉咙半唱半说的吼:“咱是神!”众伙计拖着长声合吼:“嘿哟——”第一个伙计下脚冲第一个模子狠踩三脚,然后走到第二个模子前,他后面的伙计跟上。老于又吼:“不求人!”众人合吼:“哎哟——”第一第二个伙计分别出脚狠命踩脚下的料,然后他们前进,第三个伙计上……踩完三圈过后,第一个人出来了,他后面还有七个人要接着踩。等所有人都出了椭圆形的模子圈,老于走上去挨个检查模子里的曲块,不合格的自己用力补几脚,合格的则小心翼翼的把曲块取出来,让伙计搬到一边晾着。曲块搬走后,地上露出一块一块没了谷壳露出黄土的缺口,老于吩咐伙计在缺口上撒上谷壳,又放上模子,倒入料,开始新一轮的踩曲。整个前晌和后晌曲房前回荡着老于和伙计们古老又单调的号子声:

“咱是神!”众伙计合吼:“嘿哟——”

“不求人!”众人吼:“哎哟——”

“扬着头!”“嘿哟——”

“挺着胸!”“哎哟——”

“伙计们!”“嘿哟——”

“稳住神儿!”“哎哟——”

“齐用劲儿!”“嘿哟——”

“多用心!”“哎哟——”

“水清!”“嘿哟——”

“米净!”“嘿哟——”

“曲真!”“嘿哟——”

“咱的酒!”“哎哟——”

“醉死人!”“嘿哟——”

……

后晌过了一半所有的曲块都被伙计们踩好了,大家也一个个累得不能站立,一天里每个人不知道踩了几万脚,人人脚底板麻木的没了知觉。但活儿还没干完,曲块还得赶紧进曲房,老于让大家伙略微休息会儿便又指挥着往曲房搬曲块。曲块搬进曲房后摆放的位置很讲究,先在曲房的黄土地面上铺层干透了的谷草,然后横三、竖三交错摆放,中间要用谷草隔开。摆好一层后再用草谷覆盖,然后在上面摆第二层,第二层摆好也要覆盖谷草,完了再在上面摆最后一层,最后把整个曲块堆用谷草遮好,摆放才算大功告成。老于指挥伙计们共摆放了两排曲块,用谷草盖好后,人员离屋,曲房窗户紧闭,房门锁死,三日内任何人不得开启,让曲种在密闭的空间里繁殖发酵。(注:谷草是谷子脱粒收获小米后剩下的秸秆。谷草相似于稻草,但比稻草的营养成分高,是上佳的饲草。)

制曲很重要的一个步骤完成了,烧锅一天的活计也结束了。这时候天色慢慢暗淡下来,炊烟袅袅升起,忙了一天的太阳准备下山。可它不甘心自己被黑暗吞噬,赌气似的把最后一抹红留在地平线上,并把身边的云染红。接着又把红投向大地,把大地上的一切均匀的涂抹上这红,连烧锅大院也染上了这暗红的颜色。在远山的陪衬下,孤零零的石磨、五排整齐的库房、高大的烧锅房、笔直的烟囱、低矮的曲房以及那两棵粗大的老槐树被夕阳调和成一幅悠远而又神秘的画卷。似乎是嫌这画卷缺了生气,英俊的年轻掌柜、可爱如花样的桃花和健壮的伙计们及时走进来,给这画添了灵动与生机。

三天后老于带伙计们开了曲房门,屋子里又闷又热,还夹杂了酒曲的香味,让第一次闻到这样味道的桃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老于和郭中武蹲下身子扒开草谷,见曲块上隐隐显露出一片一片白色的斑点,两人对视一笑,郭中武道:“成了。”老于也笑着点头:“出的还不错。”接着就指挥伙计们排潮换草。排潮换草是做曲的一个行话,意谓排出曲房的潮气,就是开启门窗通气,并把覆盖在曲块上的湿谷草搬走换做干的。同时曲块翻仓——即曲层上下位置调换,曲块上下面也要调换。曲房里的曲块发酵后产生了大量的热量,加上排出的潮气,虽然门窗大开,曲房里还是闷热不堪。伙计们翻好曲块盖了新谷草后,赶紧跑出来,干的功夫不算大,人人却已湿透了衣裳。

等伙计们出了曲房,郭中武又把曲房门窗牢牢关死,等十五天后还得翻一次曲,然后过一个月酒曲便成了。但这时候的酒曲还不能用,得在仓库储存半年成为陈曲后才可以拌了粉碎的小米、谷壳、老酒糟和几味郭家特制的药材入窖池发酵。然后变成酒醅,出窖池翻拌,最后上烧锅蒸馏出酒。

从第一次翻曲到最后曲块进仓库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曲房里的主要工作就是控制温度。如何控制是烧锅的秘诀,绝不能为外人知道,所以郭家烧锅的曲房历来都由掌柜的亲自管理。郭洪霖传给郭中武的那张老牛皮上写着:“……曲入房,子、卯、午、申启牖……”开窗通风的时间写了,但通风多久没写。以前郭家的掌柜们都是凭感觉,感觉温度到了就关上门窗,自从郭洪霖高价买回外国的水银温度表后才把经验落实到温度表细小的刻度上。于是郭洪霖在老牛皮上补充了“曲房窗昼夜两开两闭,温度两高两低,小热大凉。”并具体写了多少度开启,多少度关闭。到郭中武管理曲房的时候,凭着温度表对曲房温度的控制就简单也牢靠了很多。

郭中武管理曲房,老于指挥伙计们在烧锅房干活。上一锅烧酒已经蒸馏装坛进库存储,郭中武配好新料后,老于又指挥伙计把新料入窖。入窖前,先在窖底均匀撒上曲粉,再把新料和老酒糟以及曲粉混合入窖,并踩紧踩平,撒上层稻壳,接着把以前封窖池口的老泥封皮粉碎加上新的黄粘土和谷壳用黑龙潭水和好泥,把这泥均匀的抹在窖池口上,封窖泥皮厚达四指,封好的窖泥皮要做到密实不跑气。但小米和酒糟在窖池发酵会产生大量的热量和蒸汽,它们膨胀产生的能量会轻而易举的把泥封裂开一个个口子,这时候就的用老泥封、新黄土、谷壳、潭水重新和泥补裂口。以前烧锅生意好的时候专门有两个伙计负责补裂口,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现在烧锅仅仅是维持,晚上补裂口的活儿老于便想揽到自己身上,郭中武不同意:“于叔,我黑夜正好起来给曲房开窗户透气儿,捎带手就把口补了,你又何必再起来?这不是浪费一个人嘛,那又是上岁数的人,夜里冷,受凉感冒了可划不来。”老于争执了几下,见郭中武执意不肯,只好接受了自己掌柜善意的建议。

第二次翻曲后的一天下午,郭中武和桃花在院子里洗酒坛。郭中武昨晚补了五六个裂口,等关好曲房的窗户回到炕上睡觉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早上快六点还要起来再去曲房开窗控温,到下午和桃花干活时无精打采的,正干着活儿就会闭了眼栽头。桃花跟着他干了十几天活,见这个年轻文气的老板不仅没有一点掌柜的厉害模样,还处处照顾自己,说话又好玩有趣,早对他生了好感。见他这样,知道是这一段晚上耽误了睡觉,很心疼。又怕他栽头的时候坛子磕破脑门,想赶跑他的瞌睡,故意问:“掌柜的,掌柜的,问你个事儿呗儿。”

“嗯,啥事儿?”郭中武朦胧着眼睛问。

“来了十几天有个事儿一直可奇怪,纳闷儿的很。”桃花说完故意皱眉,一副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苦恼像。

“啥事儿?叫你纳闷成这样?”郭中武好奇心大盛,瞪了眼睛问。

“你看。”桃花一指曲房:“烧锅院里别的房都是石头墙瓦房顶,还盖的又高又大,就这曲房小不说吧,还是土坯墙,茅草顶,为啥?”

“哦,这事儿呀,你算是问着了,咱烧锅上还就我知道。这管做酒的神仙里最厉害的是酒曲神,他不爱瓦房,就爱住茅草屋,知道为啥不?”郭中武也不笑一本正经的问。

“为啥?”桃花停了手里的活儿问。

“因为酒曲神是要饭的出身,住惯了茅草房,你要让他老人家住高楼大厦他一准不干,住那他睡不着!”见桃花惊讶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模样终于憋不住笑了。

桃花瞪他一眼:“往后啥也不问你,好好跟你说个话,就知道逗我,我又不是小孩儿。”说完撅了嘴继续干手头的活。郭中武看她那样心里只乐,又逗她:“你不是小孩?才怪!我瞅你顶多十六岁,难怪你爹不让你出来干活,还小嘛。”故意把小字拖了长调。“啥眼神,人家今年都十……”看见郭中武憋着想笑的坏脸,忽的想到这是他要套自己的话,转了口风:“反正不是十六,想知道俺多大不是?就不告诉你。”又得意的笑。郭中武做出鄙夷不屑的表情:“连个岁数都不敢说,胆——小——鬼——”脸别到一边,不看桃花。桃花咬着嘴唇,漆黑的眼球转了几转:“说就说,才不怕呢,你又吃不了俺。俺属虎,多大岁数自己猜吧。”

“十八!”郭中武脱口而出。桃花一脸惊讶:“你咋算恁快?比算命先生还厉害,算命的听了属相还得掐指头算半天。”郭中武嘿嘿一笑,本来想说你的满月酒我还去喝了呢,啥不知道?想想不妥,随即老老实实交代:“也没啥,我也属虎,今年三十,你不可能跟我一边大,也不可能大我一轮,只会小我一轮,三十减十二,不是十八是多少。”桃花圆睁了眼,大张着嘴巴,上上下下打量郭中武半天:“不可能!你会三十?瞎说!顶多二十三,肯定又耍我。”郭中武笑嘻嘻的说:“耍你干啥?我真三十了。”见桃花还是一副绝不相信的模样遂收了笑脸道:“我是民国三年生的,今年民国三十三年,不是三十是多少?”桃花结束惊讶,转而羡慕:“还真三十了,你长得也太年轻了,我要是到了三十,不知道得老成啥样?”说完脸色暗淡下来,想象自己老了后的难看模样,眉头难过的皱了起来。

郭中武见她一副担忧恐惧的模样,脱口说道:“没事的桃花,我敢保证,就是再过三十年你还是一样年轻好看,到时候要是老了一丁点,我就,就,就把这个烧锅掌柜给你做。”停了停又说:“你人好,心更好,就是真老了,丑了,我也不嫌,不,不,不,是大家伙不嫌。”说完知道话说错了,依着桃花的脾气肯定要竖着眉毛嗔自己,看眼桃花,并未生气,反红了脸,低着头揉搓着衣角,羞羞怯怯的,一时自己僵住了,傻了眼瞅着娇艳的桃花看。

良久,桃花发现郭中武的傻样,不好意思的说:“看啥呢?俺脸上又没有苍蝇。”郭中武被桃花的话拉了回来,脸上不自然的笑笑,心里暗骂自己:“这是咋了?跟没见过漂亮大姑娘的小伙子似的,丢人。”嘴里没话找话:“刚才说到哪儿了?都怨你,老打岔?”桃花撇撇嘴:“才不怨俺呢,你先胡咧咧,说啥酒曲神是要饭的出身,就爱住茅草房。”

“哦,对,说到茅草房了。”郭中武没和桃花拌嘴,稳了稳情绪理了理思路说:“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普天下做烧酒的烧锅,用得曲房全都是茅草顶,土坯墙,至于为啥,他也不知道,反正这种屋子出的曲最好,做得酒味道也地道。有人在瓦房做过曲,出的曲种又少又小,做得酒也不成。曲房离烧锅的距离还不能超过六十步,远了出的曲也不好,咱的曲房离烧锅不到五十步。曲房还讲究个老,越老的曲房出的曲越好,所以烧锅的曲房没有新的,都是老辈儿留下的……”桃花好奇的问:“要是房顶的草烂了沤了咋办?”

“你注意了没有?曲房门口有一摞谷草就是预防修房顶用得,谷草得在曲房放三年,等沾染了曲气儿才能替换房上的老草。咱曲房房顶的泥每年都拾掇,每年下大雨前让人把房顶上的老泥皮铲了,再用新泥掺了谷壳用黑龙潭水和好,把房顶抹匀实,等干透了,下多大的雨都没事。”停了停接着说:“上回我为啥说不能抹了胭脂做曲?曲怕这个。我有个姑姑小时候爱戴花抹胭脂,我爷爷有次忘了锁曲房门,她偷偷溜进去看曲,那曲块上的曲又大又多又白,过不了几天就能出曲房进仓库。结果让胭脂味儿一熏,第二天曲块上的曲都变黑了,没几天都死了,一房的曲块全毁了。”说着说着郭中武脸上带了无奈和心疼,桃花也跟着皱眉。

一会儿郭中武又说:“曲块娇嫩的很,怕露水怕太阳,凡晒了太阳的曲都得死,咋样都救不活,而曲经了露水酿得酒会变酸,做出来的东西,酒不是酒醋不是醋,全得泼掉。俺家的烧锅原先的曲不是沾了露水,就是晒了太阳,老坏,后来终于有了绝招。”郭中武故意卖关子,停了不说,果然桃花着急的问:“啥绝招?啥绝招?说呗儿!”郭中武这才说:“用纱挡窗户,黑夜两层纱挡露水,晌午三层纱遮太阳。自从有了纱,不管咋开窗户,露水跟太阳也进不了,酒曲再没坏过,做成的酒还地道的很。”郭中武象是在想什么,半天叹口气:“黑夜两层,晌午三层。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坏了多少房的曲块才换来的!”说完心里猛地一震:“桃花不会把这两句话告诉别人吧?”扭头看桃花,见她跟着自己的讲述,一会心疼、一会着急、一会开心的模样,随即在心里说:“天底下的人都会,就她不会。”

见桃花恼了,郭中武倒手足无措起来,先尴尬的嘿嘿傻笑,然后赎罪似的找话:“让我猜猜你为啥喝酒,知道了,肯定小时候见你爹喝酒你偷偷跟着喝,对不对?”

“不对。”

黑龙酒非常烈,一般的男人能喝上三两而不醉,就算是海量,而桃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早在十三岁就做到了,郭中武看眼桃花,五体投地的说:“桃花,你不是酒鬼脱生的,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你是酒神下凡!”

“酒神?”桃花放了手里的活愣着头复述,随即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歪着头看着郭中武说:“其实在桃花沟俺村的人都说我是,是,是……”“是啥?说嘛。”郭中武追了句。桃花犹豫了会儿说道:“是仙女。”说完不好意思的笑。郭中武微微一愣,跟着笑说:“你恁好看,不是仙女是啥?我以前没见过仙女,不过……”说着死死盯着她说:“现在可是天天跟仙女在一块。”桃花听出了郭中武话里的讨好和亲近,只是这亲近里带了轻佻,并有一丝挑逗的意味,照她以往的脾气要是有男人胆敢这样跟她说话早绷着脸骂开了,可此时桃花不仅不生气心里反觉得甜丝丝的。看眼郭中武,红着脸蛋说:“听俺娘说生我的那夜天一直下雨,雨倒是不大,淅淅沥沥的,俺娘半夜开始肚疼,疼到天明才生下了我。说来也奇怪,我一落地雨就停了,那天的太阳还分外的好,红艳艳的。更奇怪的是,生下我后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河沟里半坡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全都开了,漫山遍野满是红的、粉的、紫的、粉红的还有白的桃花,那香味隔了几十里都闻得见……”郭中武愣住了,灵魂早跟着桃花的描述飞到了春天的桃花沟,桃花立在芬芳绚丽的桃花丛中,回首巧笑,一张娇艳的俏脸比身旁的桃花美了千倍万倍。

“你能喝多少?”郭中武很好奇。

又过了好半天郭中武看眼桃花用指甲草染得鲜红的指甲,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犹豫了几犹豫说道:“指甲也不能染,新染的指甲草对酒曲不好。”见桃花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红指甲发愣,赶紧补了句:“以前染得没事。”桃花抬眼看了他下,大眼睛忽闪忽闪要说什么,又低了头不吭声。接下来桃花不再说话,闷个头只是干活,对郭中武视而不见,仿佛他穿了神仙的隐身衣,桃花这个凡人压根看不到。郭中武不想这样沉闷压抑,故意大声的说话,大声的笑,但话音干巴巴的,笑声也掺了不自然和做作,如同一个拙劣的演员,无论如何表演都引不起观众——桃花的兴趣。

“那就是你以前有病,要用酒做药引子,一来二去就会喝酒了,对不对?”

“不对。”桃花说到这第二个不对时紧绷的脸已放松下来,并有一丝笑在嘴角隐隐出现。

桃花扑哧笑了,笑了半天说:“干脆跟你说了,省的你妖精一样看我。”

“从十三岁起,每回跟俺爹喝酒,都是他喝醉,我没事。”说这话桃花愈加的不好意思,脸上的红更浓了。

“每回喝几两?”郭中武的好奇心也愈甚。

“每回约莫喝三两多吧,老掌柜人好,知道俺爹爱喝酒,回回俺爹回家都给黑龙酒。”

“知道啥?”桃花抬头,满脸的奇怪。

“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大酒鬼,这辈子托生的时候把酒瘾带了过来。”

“哦,那会儿呀,俺想说早知道烧锅怎多规矩说啥也不来,麻烦的很,不过来了就好好干,这叫既来之,则安之。”桃花停了手里的活儿歪着头看着郭中武说。

“你会《论语》?”郭中武惊讶之极,山里人大多是文盲,一个女孩子不仅认字还懂得《论语》,这绝对是出乎想象的事情。他越来越觉得桃花奇特,感觉自己好比进入了一个大宝藏,每前进一步都能发现让人惊奇的宝贝。

“不是妖精,是前世的酒鬼。”郭中武绷着脸一本正经的说。

桃花看着他那假装的正经样又大笑,好半天忍住笑说:“我不是姊妹五个嘛,听俺娘说我上面还有俩哥哥一个姐,都没成,俺爹老唉声叹气,说没儿子,要成绝户头,结果俺娘怀了我,我在俺娘肚子里老不安生,不是踢腿就是动胳膊,俺爹说成了,这回肯定是个小子,结果生出了我。打我记事儿起俺爹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趟,从烧锅回来也不逗我们姊妹,就一个人喝闷酒,我四个姐姐都怕他,就我不怕,俺爹回来我就闹他,让他抱我,让他给我抓花姑娘玩。俺爹每回喝酒我都坐他怀里,把我几个姐姐眼气的不得了,她们也想让俺爹抱,但她们不敢。有一回俺爹喝着酒问我敢不敢喝,我没说话,上去就喝了一大口,结果辣的立马吐了,把俺爹乐得抱着我笑,从那起俺爹回家喝酒我就陪他喝,慢慢就会了。十六岁那年俺娘不让我喝,说再喝就找不到婆家了,当时没酒喝还难受了好长一阵子。”说完自己不好意思的笑,脸也微红。(注:花姑娘是椿树上的一种昆虫,翅膀很漂亮,有些地方也叫椿姑娘、椿媳妇。)

“那我知道了,肯定是这样。”郭中武一本正经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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