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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记物语

第六十二章厌离此秽土

中岛辉行心中虽然恼恨,可却也知道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经过半天一夜的厮杀,军中将士都很疲惫,唯有强忍住怒气,等到休整完毕以后,再行攻城。

下午一战,备中军攻城两次,仍旧是三面一齐展开攻势。宇喜多直家怕荒川直景、稻富佑通两人招架不住,调拨马场职家、户川通安分头去往指挥。

东西两侧暂保无虑,北面正门伤亡不断,岌岌可危,宇喜多直家不管危险,亲自上阵,这才勉强抵挡住。

秋雨凄凉,天阴风卷,满城兵卒仰首观望。山外的备中军也被吸引,敌我数千将士鸦雀无声,只听那鼓声慷慨悲凉。

宇喜多直家亢声而喝,高唱挽歌:“三途川河波浪灭,苦海烦恼亦无结。从来厌离此秽土,本愿托生彼净利。泰山府君,泉门一掩,呜呼哀哉,往生光明!”

这首挽歌出自《万叶集》,流传甚广,因其意涉及“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含义,净土真宗的僧人在主持丧葬入土时,常会颂唱此歌,以求死者能够早日通过泰山府君的审判,脱离黄泉地狱,往生光明。

北门城墙本就残破,落下的粗木栅被撞坏两处,好在尚未倒塌前,就被人在后面用木桩、土石、矮木墙等支撑起来。

两轮拼死的厮杀鏖战,城内守军再添三百来人的伤亡,连带着昨夜的死伤已经有近七百人。宇喜多直家轮换调拨,从没有战事的南门抽调来二百人,当做补充兵力。

龟山城的防守情况,远没有他想得那样乐观,整座山城就像是个被扔在大雨中破烂瓦瓮,处处漏水,随时都有陷落的危险。

也许是到了燃放烽火,召集长船贞亲来援的时候?宇喜多直家身心俱疲,随便坐在一处半塌的雨棚下面,任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如丝细雨冰凉,落在他的脸上,随手抹去脸上汗水、雨滴。

他心中这个懈怠的想法,很快就被连同汗雨一同抹去,备中军还不够疲惫,自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绝不仅仅是想要击退敌军,而是要将对手全部剿灭於此,为接下来同三村家亲争夺东备中打下基础,区区一个都宇郡,绝对难以满足他的胃口。

宇喜多直家估算己方士气,龟山城的防守器械。

他认为至少还能击退一次备中军的攻势,到天亮的时候,再叫回长船贞亲也不迟。

事实证明,他的估计太过於乐观,或者说是过于自大。

植木藤资传令,全军休整了两个时辰。凌晨,发动了第三轮攻势。

木发砲全部被集中到北门,丈弓车频繁发射钩锁,以绞盘来往回拖拽。

夜间坍塌的两段木墙和城门,受到重点攻击,尤其是左侧那段地势稍矮的木墙,被投石击打的往后倾倒,落在后方堆积起来的土堆,形成一个缓度很大的矮坡。

一名足轻大将,厚甲挺枪,冲突最前,当下便率人顺着缓坡往城内拼杀,十几名剽悍郎党紧随其后,随着那名武士往城内杀去。

城墙后的一队儿玉党守军,竖起镰枪齐齐戳刺,阻挡缺口,弓箭手仰射箭矢,断壁两侧高处,连绵不断地往下投掷石块。

几声惨叫,木墙缓坡处滚落下来了两名备中兵。宇喜多直家刚下城墙,急忙抬头,却是坍塌墙垣正遭受到敌军的猛烈围攻,防守的去请力疲人少,节节败退。

很快,站稳脚步的备中兵便开始动手搬移堆填补缺口的木栅、土石,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清理一空。

宇喜多直家心知不好,自己判断错误,当机立断:“传令,城中举火、烧烟。”为了能够及时通知海上援军赶来,事前便搜集了很多干草、柴火,掺杂烟玉堆放在城中各处,可以点火,也能生烟。

军令一下,自有人手奔驰去办。

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到海上倭寇赶来。计算汤知岛远近路程、杀散沿海守军,长船贞亲率军而来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坚持下这两个时辰,便可大胜;如果城内军势坚持不下来,便只能杀至山下,与倭寇会合,烧毁备中军的大营,逼其往猿卦城方向撤退,去跟三村家亲硬拼一场,总归他不是那个最吃亏的。

西城墙急报传来:“西门守军在城头眺望,发现远方有敌踪而来,数百人以上,在清江庄附近徘徊不去。”

宇喜多直家心头一跳,备中军主力都在眼前,西面清江庄附近发现异动,莫非是备中军调遣人手来帮助攻城,这可大为不妙。

若是往常的话,数百人算不得什么,可眼下在全军精疲力尽的情况下,数百养精蓄锐若是来攻,当真大为不妙。

来不及细想,北城门眼看要破,稳住军心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情。

宇喜多直家仰天大笑,他道:“敌军覆灭就在眼前。诸军队势,西面三村修理亮援军已到!”随后,放低声音吩咐两名亲信,“速去从南门下山探查情况,叮嘱守军紧备城门。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探查来人身份!”

说罢,转身横刀四顾,问道:“援军已到,可有我一向弟子愿随我冲杀陷阵,欣求净土?”

百来名死兵,仅剩不到半数,其他的不是在城墙上鏖战,就是已经战死。同声而诺:“愿从师兄,欣求净土!”

夜色消去,天色朦胧。连日以来雨水不断,秋风霜冷。地上早已经泥泞不堪,城上敌我双方死伤兵卒的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荒城,渗入泥中。

最后两百旗本列阵北城门后,各个神情紧张,手中死死的攥着手中刀枪把柄,他们的任务是看守城下,城墙若破,务必抵挡,不能叫敌军杀入城内。

宇喜多直家策马奔过他们面前,旗本们备战不行礼,呼喝大喊:“同心与力,万众一向!”

这队最后的满员兵卒,全都是美作残兵出身,其中奉公武士皆受恩养厚赏,在全军中士气最高,也是万一城破后,杀出血路的倚仗。

城门外,撞声阵阵。

宇喜多直家一眼看去,木墙坍塌处,那名足轻大将长枪横冲,挑飞半截竹笼钉。

他个子矮壮,鏖战厮杀,举动之间自有一番勇悍锐气,儿玉党内难寻一合之敌。看到破城在望,备中兵在他的带领下争先奋勇,前仆后继。

宇喜多直家策马赶到,张弓搭箭,抬手便直射那名足轻大将面门。此人苦战一夜,气力不足,眼看躲避不过去,当下侧过头来,硬是用脸颊来生生接住这一箭,长箭当时洞穿两腮。

这名足轻大将,当真无愧天性武猛,用牙齿生生咬断箭杆,转过头来,便将手中长枪呼啸投掷出手,直奔宇喜多直家而去。

事发突然,宇喜多直家同样来不及反应,身旁几名郎党奋不顾身挡在前头,当下便有一人被长枪贯透,吐血倒地。

宇喜多直家拨马避走,转头往城内看,城中各处火光腾腾,犹如红日喷薄,将这鬼山城连同整座龟山映衬的通红如血,黑烟滚滚,弥天而上,散布全城。

他撇见对手靠旗上的笠印,大笑道:“我儿玉党援军即到,生石出羽守何不早早降服,也好保全一条性命?”

生石出羽守广胜虽因受伤,口不能言,却听的懂话语,抬头看见火光,刚刚抽出腰间佩刀,还想要再上厮杀的身形,不由一顿,怔怔地有些发愣。

无故在城中点火,不是有诈,就是想要自焚。龟山城早就四面封死,纵然有援军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赶来,在他看来,明显是宇喜多直家在绝望之下,纵火焚城,想要跟己方同归于尽,好来殉葬。

生石广胜思及德仓城旧事,眼前这个大笑不止的疯子定然能够干得出来,这种癫狂残忍之事。

宇喜多直家骑行马上,看得分明,城墙外一队队的备中兵被调集过来,鱼贯杀入,只要眼前这名备中军的足轻大将再往前突进十几步,给这些兵卒闯开一条通道,山城不保。

千钧一发,城门口轰然巨响,不用去看,也知道被撞破了。生石广胜手中佩刀只停顿一下,闻声大喜,挥刀砍翻一名上前抵挡的儿玉党足轻,就要再来厮杀。

喧哗嘈杂的声音山后方传来,隐隐惊恐呼喊,夹杂着哭叫奔逃发出的奇怪声音。他的面色大变,似乎是想明白了甚么事情,目中擒杀敌将的喜悦,转为惊疑。

宇喜多直家见他分心,一箭射去,正中他持刀的右手,箭矢这次正中手腕处,长刀落地的瞬间,十几名儿玉党旗本立刻齐声杀去,想要讨杀。

生石广胜措手不及,被逼得连连后退,身旁的郎党立刻拥将上前,两军再度厮杀在了一处,嗖嗖又是数箭射来,惊得这名贺阳众大将赶忙躲避,手腕处鲜血横流,这次的箭伤深入筋骨,如果不赶紧处理伤口,右手多半是要废了。

他自武家中长大,打小上阵杀人,却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折断箭羽,拽住箭头生生将箭杆拔了出来,才刚退出城墙,喘着粗气想要命人去取来金疮药来为自己包扎,便听见有人惊恐哭号:“敌袭!敌袭!我军本阵遭到了敌袭!”

备中军留在山下的本阵,遭遇到两股敌军的围攻,顷刻间崩溃逃散,儿玉党的援军到了。

眼见本阵失陷,山中的备中军无心再战,争抢纷逃,生石广胜被溃兵裹挟着往山下逃去时,被推搡的跌下山崖,可怜一员猛将就这样败亡。

一名武士奔到宇喜多直家近前,欢喜禀告:“西面援军,果真不出和泉守所料,正是三村修理亮派来的援军!长船大人带来的水军,乘船从高粱川杀来!和泉守,备中军大溃!”

生此战国乱世,眼见耳闻皆是持强凌弱,暴横率杀。

良善百姓所求一活艰难无比,净土不存,光明难寻,又当如何,唯有化为盗匪贼寇,才能死中求活。

见以得手,马场职家不敢缠斗,立刻趁乱兜转回城。

这一次短暂的交手,实际上起不到什么杀伤。备中军内的攻城器械数量很多,损失几辆甲笼城,根本无关大局,但是在士气上,无疑是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带二百精锐,即可出城,近将留驻城外的备中军驱逐出去,毁其攻具。”

宇喜多直家众目睽睽中,抽出腰间太刀,割破臂膀,血流不止,登上北门望楼的最高处,用鲜血涂抹在一面太鼓上,脱下大铠,取过鼓槌,赤膊击打。

宇喜多直家奋力击鼓,声响渐渐转向激昂,冲遏云霄,杀气凛然。

“厌离秽土,欣求净土!”

杀气冲天,对面的备中军为之胆寒。

正当城外的备中军不明所以的时候,北侧藏兵洞大开,二百人卷袭骤出,留在城外看守攻城器具的三四百备中军没想到城内的儿玉党,竟然敢出城来攻,根本不是杀气腾腾的儿玉党对手,一击溃败,丢盔弃甲地奔下山去。

马场职家身披重甲,冲突在全军最前,率众堵拦在狭窄的山道处,来敌奔来迎战的备中兵。

分出数十人,砍断甲笼车上云梯,将它们通通掀翻到城外的壕沟内。中岛辉行反应过来,木发砲和丈弓车纷纷射击。

宇喜多直家暴喝一声:“进者往生极乐,退者无间地狱。”一向一揆举兵的旗语,迎着初晨的阳光,在大雨中招展飞扬。

城中儿玉党兵马齐声迎合:“进者往生极乐,退者无间地狱。”

备中军的第二轮攻势,一直到入夜以后才停了下来。东侧城墙不是主攻方向,损害不大,北面城门外的木曲轮已经被攻破,为了防止城门受到冲击,提前准备的巨石被推到城门后面,封闭出入。

宇喜多直家命明石景季调集城内老弱,分出五十名足轻协助,在城门后方五丈远的地方挖掘堀沟,推倒棚户,环绕垒砌矮墙。万一城门被攻破,还可以靠此据守。

“马场美浓守职家何在?”宇喜多直家扔下鼓槌,拔刀喝问。

“末将在!”

城中太鼓尽数随之击打,伴行不绝,声势震天,便连天中滚滚雷雨,不免为之一遏。两面黑白分明的佛箴大旗,从他背后的杆木处猎猎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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